首页 -> 2005年第4期
肖蕙
作者:严 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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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低头不语。良久,她才说:“大哥要赶我走吗?”
“我知道你很伤心,死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所以我想你该走了。”
女人望着徐安又沉吟无语。突然,女人问道:“大哥家里可有贤妻?”
徐安奇怪女人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老实回道:“徐安无钱娶妻。”
“大哥家里可有牛有马?”女人又问。
“更无牛马。”
“这就是了。”女人失声痛哭,“大哥要是不嫌弃,就让我给你做妻,替你做牛做马。”
徐安别转头去,他的目光惶恐地掠过一片枯黄的芦苇,落在远处苍茫冰冷的湖水上。他想起女人那天晚上说过的话,原来女人当了真。
“说过的话,不必一定要那样做。”徐安说,“再说,帮你的忙是应该的。要是图报答,那不是趁人之危吗?”
“不,大哥,”女人说,“我愿意。”
日暮的阴影又开始笼罩下来,寒冷有如刀锋在肌肤上来回地划。一只小鸟沿着湖岸飞行,北风压得它不能高飞,它惊惶地鸣啾着,寻找着今夜的栖身之处。最后,它停在一蓬蒿草上,犹豫了一下,就钻了进去。
“不,”徐安喃喃地说,“明天还是上路吧。”夜里,徐安仍然埋身在草堆里。到了半夜,风停了,没有了呼呼的风声,起初是一个巨大的、令人疑心的寂静。但是不久,仔细听听,在寂静中有了轻轻的、若有若无的响声,好像春天的蚕儿噬咬桑叶一般,有时在草棚顶上,有时在窗户的挡雨板上,有时又在芦苇尖上。
六
下雪了。这是夜里的事。徐安从草窝里一跃而起,厚厚的白雪使他有点兴奋。他两步跨到草棚的门前,发现草棚的门是虚掩的,他唤了一声女人,没有人应声,推门进去,草棚是空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女人不辞而别了。他的兴奋似乎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脑瓜顿时木呆呆的。外面的雪一片耀眼的白,横飞的乱云擦檐而过,良久,徐安自语道:“这就好。”雪还在下,只不过稀稀疏疏的,夜里的雪一定比这会儿密骤。最后,徐安才注意到门前一串快要被雪抹去的脚印。雪深到小腿肚上,他想了想,就沿着脚印走过去。
展现在徐安面前的是一个平展干净、浑沌苍茫的世界。一只早起的黑鸟惶恐不安地从眼前飞过,眨眼就不见了。徐安忽然心情变得沉重忧郁起来。
脚印把徐安带到女人的身边,原来女人就立在她丈夫的坟前。她的头上、肩上积满了雪。当一声又一声“吱、吱”的踏雪声在她身后响起时,她回过头,见是徐安,她毫无表情地望了他一下。徐安被她回头一望,便止住脚步。
雪花在湖上飞舞,在他们俩人之间飞舞。静静地过了一会儿,女人转身对徐安说:
“我们,回去吧。”
徐安抬头看女人,女人的脸越发苍白了。“我以为……”他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叹息了一声。
这天晌午,一只饿极了的鹬鸟落在门口的池塘边,它急切地用它细长的腿扒开厚雪,把同样细长的喙探入湿泥里,寻找着可食之物。徐安被这只鹬鸟吸引,他想如果抓住这只鹬鸟,就可熬一碗汤。这个想法控制了他,使得他蹑手蹑脚极力隐蔽地靠近那只聚精会神觅食的鹬。就在他要腾身朝鹬扑去的时候,一阵由远而近、“吱、吱”不止的脚步声在徐安身后响起,徐安回头望去,一队人马正从坡上走下来。徐安一下愣住了,那只鹬鸟惊得忽啦一声飞远了。
那队人马说话声就走过来了,穿着一色的土黄色衣裤,背着长枪,原来是一支军队,打徐安身边经过时并没有停下。徐安心里有点犹豫,不知道怎么样好。队伍里有一个可能还只有十六、七岁的孩子,他稚气未脱的脸被冻得红红的,他朝徐安招招手,说道:“老乡大哥,我们是解放军。”徐安注意到这孩子虽然穿着一件大棉袄,下身却只穿一条单裤。可是,徐安马上发现,队伍里甚至有人还穿着露出冻红了趾头的草鞋。
“这样的队伍还要打仗。”徐安心里说。这时,一匹枣红马驮着一个衣着整齐、挎短枪的中年人过来了。这人颇有几分威严,不过,他也只是淡淡地看了徐安一眼就策马而去。徐安心想这是一支急于赴命的军队。他觉得无聊,不等军队过完就索性回到他的草棚。
他发现女人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正敛声屏息地盯着过路的军队,脸上的神情惊惶不安。
“你怕他们?”
女人合上窗门,吐出一个字:“不。”
徐安看见,在女人的双眼里急遽闪过一片冷冷的阴云。徐安觉得惊讶和茫然,他慌乱地说:“对,解放军不需要人们怕他们。他们不骚扰老百姓,算得上是一支好军队。”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再瞅女人,女人的双眼里又布满了忧伤。
棚外踏雪行军的吱吱声仍不绝于耳。两个人再没有言语。当最末了一阵吱吱声渐渐远去时,已是后半晌了。徐安听见从女人胸膛里轻轻地舒出了一口长气,他自己也顿觉一阵松快。
七
厚雪像一层巨大的蚕茧包裹了一切,使村庄、湖泊都处在叫人惊心的静寂之中。这样好像还不够,闪着微光的雪花在万籁俱寂后还嚓嚓地下着,落在湖上,落在岸边。
徐安默默地听凭雪花压上他的草棚。不住地有雪花从棚壁的缝隙钻进来,一落地就不见了。红红的、跳荡的火苗使棚里暖融融的。女人坐在火盆边,一言不发。火光映红了她的脸,但那脸容有如冰雪。
“好大的雪,这样的雪要十天半月才会化掉。”徐安说。
女人没有应声。
“等雪一停,我就送你走。”徐安又说,他本来还想再说下去,但一抬头,看见女人凝着雪光的眼睛一转,盯着他,不得不打住话头,心里一下凌乱起来。
夜往下变深了。雪还在下。徐安觉得那雪就落在他的心上。他起身往外走,刚推开门,女人在身后叫:“大哥。”徐安停下了,他以为女人要说什么,却没有。徐安转过身,女人低头观火,光洁的额头下晃动着一团暗影。
“大哥,”女人终于说,“我姓李,名栀,栀子花的栀。以后就叫我栀吧。”
徐安点点头,出去了。
天刚一放晴,徐安就带着砍刀去了湖边。他花了一天的时间砍了一堆芦苇。往回背芦苇的时候,女人寻踪而来。但女人还没有背两趟就气喘嘘嘘,并且叫芦苇划破了她那白嫩的小手。女人很固执,不管徐安怎样叫她别动,她就是不歇手。第二天,徐安又接着进行了下一步工作。当半间与原来草棚相连的新草棚搭成后,徐安一边揩着脸上的汗水,一边用含混不清的眼光打量着面前一新一旧两个草棚。女人在一旁捡场,默默无语。
有一件事让他一时糊涂起来,就是新草棚的门怎么开。他想了想,摇摇头,不觉哑然失笑。夜晚,他试图弄清女人住哪间草棚,女人却了无言语。“要不,”他说,“我住新棚吧,那里刚好有一堆没用完的干草,方便得很。”他拿走他的物品,一块破棉絮和一管原先挂在床头上的竹笛。说起这笛,还是游击队长肖光的心爱之物,肖光开始做教书先生,教学生认字之余,就吹笛子给学生们听,徐安看见肖光噘起双唇,贴近笛子,吹进一些气去,从竹管里就流出一连串奇妙悦耳的声音。徐安大为好奇,这样,他跟着肖光也学会了吹笛。后来,肖光让鬼子撵得到处跑,疲于奔命,就把笛送给了徐安。
现在,他捏着笛子,想起了肖光,还想起了肖光的一个堂妹——肖蕙。徐安走出棚子,来到塘边的孤柳下,把笛横在脸前,呜呜地吹起来。寒风里,笛声忽高忽低,又钝又滞,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的身影。到后来徐安的双唇冻僵了,舌头也不利索,笛渐渐没有了声调。徐安从唇上摘下笛,袖起双手,蹲在星光里。
八
事情起初就弄得这么糟。倒不是徐安嫌弃栀是刚死了男人的女人,而是这个叫作栀的女人铁了心地要留下来。为哪般呢?因为要报答他?说到报答,徐安可是有点后悔,那个傍晚,不该搭理这个女人。但是,徐安再怎么愚笨,他还是看得出来,这个女人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这反而使徐安感到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