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肖蕙
作者:严 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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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是第二天上午打起来的。日本人死伤了二十多人,柳团长自己也损失了一些弟兄。他没有多停留,连夜带着人马撤走了。徐安事后才得知,就在那一夜,肖蕙也跟着柳团长走了。“已经十年了,肖蕙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事好像发生在昨天,我还能闻到从她身上发出的浓浓的栀子花香。”
隔了一会儿,徐安说:“要说意中人,这恐怕算不上吧。”
“算。”女人一脸的黯然, 双眼里蓄满了清冽的泪水。
十
那时候,徐安还在为十年前的事耿耿于怀,却不知正在发生的事又要成为许多年后他心中的隐痛。
村里正在斗争地主肖育轩,这是二娃来说的。领着大伙儿干的是村里的张二狗。徐安知道这个张二狗,只是他最近很少去村里,差不多就要忘记这个人了。但是张二狗却没有忘记徐安,他差二娃来喊徐安去村里开会。这样,二娃就成了村里头一个发现徐安的草棚里还居了一个女人的人。
二娃惊得瞠目结舌,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你是谁?这,这,我……”他一只脚在棚里,一只脚在棚外,一时竟僵在那里。
女人端坐在棚中,瞟了一眼二娃,又看了一下徐安,慢慢说道:“我是徐安的女人。”
一旁的徐安,脸上微微发起热来。
不知二娃回去怎样的叙说,惹得第二天张二狗也转到徐安的草棚来。
张二狗一下子抓住徐安的手说:“听说徐安兄得了一位佳人,干嘛不跟大家提说一下,也好让大家来给你祝贺祝贺。”
徐安的脸又是一红,说:“眼下大伙儿正忙,不敢惊动大家。”
张二狗到了草棚前,犹豫起来,他扭头对徐安说:“徐安兄,听二娃说,你的女人水灵得像新鲜菱藕,是真的吗?”
徐安一笑,道:“听他一派胡说。”
这时,棚里的女人说:“谁呀,请进。”
张二狗一进到棚里,就感到不自在起来,他只匆忙打量了女人一眼,就连忙低下头。他用右手的四指,捏住袖口,暗中抻了抻。
徐安说:“这是村里的张二狗……”
张二狗的脸马上红起来,他截住徐安的话说:“张二狗是我以前的名字,我现在叫张而立,三十而立的而立,嘿嘿,没别的意思,只是咱以前过的都是糊涂日子,想以后能正经地做点事就好。”
徐安有点惊讶,这张二狗村里人都把他看作二溜子,天不怕地不怕,不顾东不顾西,前不久还是一条光棍。立冬的那一天,他从坝上走过,瞅见李家的二闺女正在屋前晒衣服,他心头猛窜上一股邪火,几步跨过去,二话不说,背起人家的闺女就跑。跑回家关起门,当夜就和人家闺女成了亲。张二狗人前人后、口口声声地说:“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对,村里许多人眼睛都是笑眯眯的,共产党如果不好,他张二狗必定还是光棍一条。徐安知道张二狗是个蛮人,但奇怪的是,这家伙今天也变得斯文起来。
女人递过来一条板凳,请张二狗就坐,张二狗忙不迭地说:“多谢多谢。”并不坐。
“嫂子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突然,张二狗这样说道。
女人和徐安都愣了一下。徐安正捉摸着张二狗话里的意思,只听女人说:“不,我讨饭至此,差点就要饿死,多亏徐大哥不嫌弃,我才有了安身之处。”说完,女人缓缓地看了徐安一眼。
“这,这,” 张二狗吞吞吐吐起来,“我是说,嫂子好比是下凡仙女。嘿,嘿。”
女人似笑非笑,轻启双唇,吐出两个字:“过奖。”
张二狗临走时,又将嘴巴凑到徐安的耳朵上:“徐安兄,你的福份不浅呵。”
待张二狗走后,女人问:“这是个什么人?”徐安说:“以前是个闲汉,眼下却是村里的红人,他胆子大,总走在一帮人的前头。”
女人说:“此人非本分之人。”
但张二狗以他现在尊贵的身份却常常主动来接近徐安,来的时候,他不是揣一瓶酒,就是提着一挂腊肉,但兴致勃勃的张二狗总是被徐安不冷不热地拒之门外。令人奇怪的是,张二狗并不恼,他绵着性子,好像不长一点耳性,下一回,又来了。
女人心明眼亮,她忧心忡忡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过小年的那天,天又落了雪,快到晌午的时候,张二狗差二娃来请徐安到村里去吃酒,徐安推说没功夫没有去。当他们二人端碗正吃饭时,张二狗亲自来了。他朝棚里望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走了。
徐安知道张二狗的脾性,可能这家伙要翻脸了。夜里约摸二更天的时候,徐安听见张二狗在棚外叫骂:“徐安狗日的,你他妈的狗子上轿不服人抬,耍起老子来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是狗屎。”
徐安要上前打开门,门却咣当一声让人踹开了,寒风挟着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张二狗,”徐安厉声道,“你狗嘴放干净点,别胡乱咬人。”
“哼,”张二狗阴冷地笑起来,“我今天就是专门咬人来的。”从张二狗身后窜出几条人影,不容徐安多想,一阵乱拳就向他劈头盖脑砸来。他伸出胳膊来挡,那些拳头却像狡猾的泥鳅,绕过他的胳膊,很巧妙很有声势地落在他的身上。有一拳击中了徐安的眼睛,徐安顿时觉得头脑发热,眼睛发黑。他一头栽倒在地,接着,许多只脚踹起了他。
徐安稍有知觉时,他发觉自己被两个人架住了。女人正站在张二狗的面前,大声质问张二狗:“你们,凭什么打他?”
张二狗抬起头,望望夜空,自言自语道:“明天看样子是个好晴天。”好像面前的女人根本就不存在。他转身走到徐安的身前,用手摸摸徐安的脸,“今天中午本来有一桌好酒菜等着你,可你不肯赏脸,好吧,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张二狗说的很轻也很亲切,突然,他一拧身子,扬起巴掌左右开弓抽起徐安的脸来。
女人怒起,朝张二狗扑过去,被另外两人扯住。
“你以为我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吗?别看这阵子我和你称兄道弟,你就拿起大来,你是个什么玩意,自个屙泡尿照照。”张二狗一边说,一边照打不误。
“张二狗,你这条不要脸的疯狗。”女人骂道。
“嘿,”张二狗打着酒嗝微笑了一声,“你瞧不起咱,我今天就让你尝尝遭人作贱是啥滋味,试试你骨头到底有多硬。”张二狗把巴掌攥成拳头,一下一下、有声有色地擂在徐安的胸脯上。徐安盯着张二狗,憋着劲,一声也不吭。
“住手。”女人吼叫了一声,“张二狗,你有什么花花心肠就直接冲我来好了,别绕弯弯,我,知道你动的什么心眼。”
张二狗撂开徐安,缓缓地来到女人的跟前,他一字一板地说:“看来嫂子还算是一个明白人。那么,你说说看,我到底想干什么呢?”
星光下,女人一脸被压抑住的怒容,她盯着张二狗,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她奋力挣脱出双手,举到胸前,从容不迫地一颗接一颗解开衣襟上的纽扣。棉袄像一只黑色的大鸟被女人扔在地上,接着,女人又解里面衫子上的扣子。
徐安抬起受伤的头颅,朝女人喊了一声:“栀!”
女人的眼睛像剑一样紧盯着张二狗,手上的动作仍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张二狗突然惶恐不安起来,他原地转了一圈,立定后就对女人说:“嫂子,二狗多喝了几杯马尿,得罪了得罪了。”说完,扭头就走。
女人抱起徐安,她说:“大哥,我连累了你。”
十一
次年清明节过去不久,也就是快到芒种的时候,女人死去了。从春天开始,她就咳嗽不止,越来越重,尽管徐安费尽心机,也回天无力。清明节那天,女人强撑着病体,让徐安搀扶着,来到湖边那座孤坟旁。她跪在坟前,烧了几刀冥纸,最后叩了三个头。她说:“夫君,让你一个人在这受孤单了,请再容一些时日,我就会过来陪伴你。”
病中的女人,有一天忽然说:“徐大哥,我闻到了一股香味,栀子花的花香,帮我看看,是不是栀子花开了。”
徐安出门,看见屋前数丈远的一棵栀子花树,上面果然开了几朵素白的栀子花。他把花采回来。女人接过栀子花,说:“我母亲说,我刚生下来时,窗前的栀子花树上开满了花,屋子里浓香扑鼻。”说完,抬起头,望着徐安浅浅一笑。以后许多天,徐安每天都采一大把栀子花,养在碗里,搁在女人的枕前。
栀子花谢的时候,女人到了弥留之际。她握着徐安的手,说:“徐大哥,别怨我,当初我母亲说我随着花生,岂知我也随着花死,纵然我想陪着大哥白头偕老,只是奈何不了命短,想大哥的恩情未报万分之一,心里有愧呵。”最后女人挣扎着说:“还有一件事要求求大哥,我死后,望大哥把我葬在他的身旁。”
若干年后,徐安也被岁月变成了一个老头,据说他早就成了一个废人,他没有子嗣,靠生产队供养。他穿得熨熨帖帖,整天通村游荡,有时候嘴里念念有词,有时候唾沫四溅,骂骂咧咧。
初夏的一个清晨,一群高中生上完早读回家,他拉住其中一个,说让他认一个字。
学生看见他展开的手掌上摊着一朵栀子花,还写着这个字:“栀”。
他问学生:“认识吗?”
学生摇摇头。
他脸上立即露出既欣喜又失望的神情,他放开学生,独自站在村口,朝远处眺望起来。
初夏时节,村子里到处浮动着栀子花的熏香。
十二
我们家乡没有马,但是几十年前的一天,一辆带篷子的马车悄悄驶近我们村。马车停在湖边的一片芦苇丛边,车夫先从车辕上跳下来,接着一个女人也从车篷里跳出来,两人费力地从车上搬下来一件东西。
掌灯时分,有一个年轻的外乡女人站在徐安的草棚门前叫了一声“大哥”,这一声叫,叫乱了徐安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