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唐家会村土改纪实(1947)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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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苗混狮是一个外来小户。家住城关南园,本来是一个木匠,但家里娃娃多,拖累大,一个人耍手艺根本过不了活,没办法才来唐家会投靠他岳父。小门小户,又寄居在丈人家里,在村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威信,再加上家贫,眼就小,好逮个小便宜。比方说,他处理赌博、贩烟、走私这一类事情,只要给他一块窝头,吃一碗饭,他就轻罚轻判,应该罚二百,他罚上一百。一块窝头一碗饭就让拉下水,就这么个人。所以,村里李金金一杆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吃鬼”。你看,贪点小便宜,办了事儿都不落好。
李金金一杆人实际上就想要他的命,商量好了:这个外来小户,趁早过命他算了,留来留去迟早是个害。
因之,苗混狮被第一个拉出来,脱光衣服就是个打。打人的谁呀?一个叫个张在河,一个叫个张在存,弟兄俩二十多岁,年轻力壮,平常下生事出乖,心狠手辣,想出的法子分外歹毒。他们用秋天捆庄禾的细绳子捆人,那绳子叫作“杀绳”,捆庄禾都勒得非常结实,不用说人了,捆一绳子顶如上杀床。两个人又把拉船的纤绳挽成一个大球,有多大?有篮球那么大一个疙瘩,泡在水里。因为大冬天,洒上水容易结冰,怕浸不透,浇一瓢水再拿回家里在火鏊子上烤软和了,再泡,再浇,等水全部浸透之后,拿到外面冻结实。那个纤绳疙瘩经这么一浇一冻,舞弄起来就像铜锤一样,在砂石上面能砸出白印子。他俩就用这东西打人。
苗混狮被脱光衣裳,两个后生架起来,在河、在存两个后生先冲前胸给了三下,苗混狮的脸唰一下就白了,白的像纸一样,出气不畅。贫农团嘴里骂着“吃鬼你个吃鬼,作风不好,再让你吃”,说着话,冲后背又是三下。这东西打人,真是留痕不流血,锤打之处,只见一片乌青,连一点血也不见。挨后三下打,干呕两声就没动静了。架苗混狮的两个贫农团眼见得他往下出溜,还说是装死,摸了一把才反过头来骂在河、在存说:不用打了,死球了还打?手一松,苗混狮像一堆剔了骨头的肉一样瘫在地上。死了。
贫农团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向站在一边的工作组讨主意。记得是三个工作组的人,站在旁边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现在才开口了,说是斗争恶霸,死人难免,抬到一边去。
出了人命,究竟有些手抖,下来的旧干部才免了一死。把民兵队长张齐合拉出来脱光衣裳,刚刚站在那里,他娘爬在墙上就哭开了,那一天冷风有一股没一股,把那女人的哭声吹得是有一阵没一阵,哭得人心里发毛。打人的人少心没事,也就再没有下黑手。
当天,富农还死了两个。一个,是让伙计“倒贴”成富农的王忠道,一个,是“干撩牙”张继厚。张继厚六十多岁,本来就不经筛簸,这个人是村里有名的勤俭人,但就是脾气不好,看不起穷人,属于那种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的人。家里也有些地,也雇着长工。到他家里挖浮财的时候,态度不好,在家里就让收拾了一通,后来让贫农团的人手拉脚后跟拖到会场,在路上就咽气了。
其实王忠道这人说起来也不坏,虽然心眼多,善算计,但总得讲起来还是个好人。勤勤恳恳,置家置产,培养儿子在绥远念书,也是正道人家。那年他也有六十多岁了,骨头哪能经得起摔打。斗争的时候,交出的浮财不多,也同张继厚一样被斗死了。
这两个人怎么个情形,我那时候不让乱走动,没见,只是事后听人说。听说,他们少不得也挨了打。打人的贫农团使的是三寸宽二尺长的木头板子,斗争旧干部的时候我见过这种东西。当时一个叫贾广厚的人打人最凶,他本来也是一个破产富农,出身也不好,让贫农团结合进来当打手,这个人出手很黑呀,他拿着板子像拿刀子那个样照人背上就砍,板板脆响,板板见血。众人最后说你是个富农,你还这样手黑?但他打人最黑。
没有被打的人就是经营地主李二登贵,斗争一开始,人家就说不用你们打也不用你们骂,我主动交就是了。然后交出白花花的二千五百块银洋,放在桌子上把贫农团的人吓得不轻,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哎,这穷人哪,对待钱财和对待贫穷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是让钱吓住了,还是因为李二登贵平常为人不错,一些治也没有受(按:在同村其他人那里了解到,银号掌柜李二登贵曾被贫农团吊打,从背部将手脚捆起,吊在房梁上。吊起复又放下,每放一次问一次,如是者三,李二登贵夫妻方将浮财悉数交出——笔者)。李二登贵的老婆还从茅坑板底下取出些银洋来献上去。这一家算是没有事。其他富农户多多少少都挨过打。
李二登贵这个人就是了不起,自从献了钱财之后,给人的印象好像架子倒了,但是人家就是架子不倒,照样对人和和气气,村里人都敬着他。后来,买卖不用说塌了,老汉每天拿把镰刀在山上砍蒿,回家里拧成蒿腰子卖。蒿腰子燃起来可以熏蚊子。他每天上午往返于县城与唐家会之间,下午则上山砍蒿。全村里就他住的房子还像个样,因之分完土地、挖完浮财没有分他家的房子,他一直住在老房子里。
但是,并不是说没有惦计(记)他,后来经常听人背地里议论说,那老家伙土改时候一下子就拿出那么多钱来,人哪有那样傻咧,一下子就把全部钱财拿出来?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土改肯定没有挖干净,家里还有,所以经常有人半夜里偷偷在人家房顶上闻听动静。多少年里,他就那么砍蒿卖蒿,搞得有些人疑心是越来越重。也是,仅靠卖蒿能养活一大家子?后来,他随儿子迁居内蒙古。年老思乡心切,返乡定居。
大概是到1966年文化革命前,农业中学的造反学生从他家的柜子底下拨拉出三四个元宝,大概有一斤重那种银元宝,立即轰动了全村。那时候,元宝、洋钱这些金银在大家的眼里说不清是个宝贝还是祸害,李二登贵的门口聚下好多人。元宝自然让收走了,李二登贵被拉到城关斗了一通,土改时没受罪,“文革”中间补上,被斗得屙在裤子里。不多久,他就去世了。
四
土改斗争,村上就死了这么三个人。过不多久,上头纠偏,斗争乱打乱杀才被制止。那时候,经常听说其它地方人被打死,城关地区死人最多,其它地方也有。几乎就集中在一个月内,死人的消息不断传来。
上头来了精神,说打杀农会干部是错误的,苗混狮的家属后来得到了赔偿,子女也一直由村里养活着。赔补也不过是些布和粮食。人死不能复生,一切赔偿也不过是象征性的。像打死的两个富农,说是打得对,死有余辜。
进入冬天,也就是土改的扫尾阶段,村上还死了两个人,是被正法的。这时候,土改工作组的人已经撤走了,他们听说河岸国民党二十二军要打过来,连夜就跑得连个鬼影也没有了,贫农团又是些乌合之众,遇事儿就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这样,我们这些旧干部逐步恢复了工作。
土改时期,沿河的村子地主跑得不少,抓住的实际上都是些没有办法跑的中小户,大地主,大商人在战前就跑得差不多了。跑到哪里了?跑到河对岸去了。河对岸就是陕西、绥远省,唐家会对岸有二十二军,绥蒙一带有国民党朱五美部队,好多商人和地主都跟到那里去了。
有这么个背景,土改最紧张的时候,经常有地主踏冰过河跑到河那边避难去了。被斗死的王忠道一家子弟就是趁乱跑过去的,留下一个老头子带了害。
所以,土改当年,民兵巡河防河,防止对岸国民党军队过河抢掠之外,又加上了防止当地地主跑过河的任务,地主富农们的行动基本上被监视起来。天一擦黑,民兵上岗,布雷设防,村里大街小巷都不允许有人走动,门上加锁,室内熄灯。巡逻的民兵每天都更换口令,为的是不伤着自己人。
什么口令?比方说,对面来人,黑影里就喝喊一声: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