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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6期

广州 广州

作者:陈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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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着棋牌室前面的小巷子往前一百米,左拐,有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上摆着四个垃圾桶。我曾经在那里被人狠狠地吓了一回。那个晚上,我也是这样稍稍低着头赶路,就在我拐过来的时候,突然在垃圾桶的旁边站起来两个人,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出是两个穿黑衣服的男子。他们的影子挡在我的前面。我迈出的脚步迟疑了,然后落下。我站着,看着他们。他们看着我。我的心口跳得特别厉害,嗓子特别干。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那声音显得十分干涩、空洞。一只老鼠尖叫着从垃圾桶旁边跑过,它和垃圾碰撞的响声非常尖锐、刺耳。这个时候,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们从垃圾桶边上走出来,从我身边经过,一下子就不见了身影。后面的人超过我,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我。我在心中对他们充满了感激。他们没有看到我刚刚面对的危险,他们不知道那一串脚步声就像一根绳子,把我从悬崖拉回到了平地。以后每次经过那里,我总是小心翼翼,在拐弯的时候故意放大走路的声音。我在那里经常见到一些遗弃的注射器,完整或者破碎的。或许,那个晚上和我相遇的那两个人就是吸毒的,我的到来可能还打搅了他们的享受。
  回头再也看不到那四个垃圾桶的时候,我又开始左拐了。我的身边出现了一些女子。她们或者依着墙壁,或者三五个聚在一起聊天,或者就坐在士多店前面的小凳子上。依着墙壁的大多手里捏着瓜子,瓜子壳就准确地落在从面前经过的男人身后一寸的地方。聊天的用笑声搅拌男人的双脚,一串串跟着男人的脚步在地上翻滚。坐在士多店门口的都穿短裙,她们故意把两条腿分开,各种颜色的内裤在小巷子里闪现。她们出现的时间一般从下午两点延续到晚上十二点。我住在石牌村的那几年,我经常见到这些人,村口,某一条小巷子,发廊。她们不停地变换聚集的地点。我看到她们的皮肤一天一天粗糙,面色一天一天苍白,脸容一天一天憔悴。她们把一生中最为美好的青春年华给了一个个身影模糊的男人,镶进阴暗潮湿的小巷子的缝隙里。她们像春节后倒在垃圾桶里的一个个桔子,在角落里发霉,溃烂。
  这条小巷子的尽头两端,分别是一家小诊所和一家性用品商店。小诊所开业的那一天,我就看到了秃头的老板。他穿着一件白大褂,在指挥别人搬桌子。他那颗硕大的光脑袋、女性味十足的声音、长长的指甲和指甲里黑色的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他的诊所在靠近村口的地方。没有多长的时间,就搬进了小巷子里面。诊所不论在什么地方,里面的摆设却几乎没有更改过。一块白色的布把屋子分成两半,我想里面应该就是打针的地方。外面有两台柜子,一台高的,摆放一些药品,不多。矮的那一台是他坐诊的。我总是看到他猫着腰坐在那里,双眼狠狠地盯着从门口经过的人。他搬离村口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歇业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把诊所拴在那些女子的屁股后面。她们聚集的地方在哪里,他的诊所就搬到哪里。他的生意应该还不错,我不时就看到有人低着头从那块白布里闪出来。那家性用品商店也跟着那些女子走。我进去一次,因为好奇。但我没有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避孕套,避孕药,治疗性病的抗生素,春药,几个像模像样的塑料男女生殖器。我在东张西望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问我,先生,你需要什么?我低下头,看到一块粉红色的布后面现出一张年轻、清纯的脸。我没想到卖这些性用品的居然会是一个女孩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感觉到脸像着火了一样。我马上转身就出去了。
  和小巷子的出口斜对面的,是一个寄放摩托车和自行车的凉棚。我又看到那个小伙子了,他坐在一辆摩托车的后面。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冬夜,天气特别寒冷。他披着一条毛毯站在车棚的入口对我笑,我停下脚步,脑子里在想,这人是谁,我在哪里认识他的,他怎么就披着毛毯。我以为他会和我说什么,但没有,转身就进到里面去了。我听到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在责怪他这么冷还跑出去。我边走边回头,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第二天,我又在那里遇到他。他还是披着那条红色的毛毯,坐在门口潮湿的地上。他没有对我笑,他在玩小石子。原来他是弱智的。以后我经过那里,不时就碰上他。他喜欢穿红色的衣服,他还喜欢对人笑,但我从来没有听到他的笑声。
  离开车棚,再左转,一条马路呈现在前面。那是石牌东路。我站在马路的旁边,阳光打在我的身上,我不由得微微眯上眼睛。一个衣着时尚的美丽女子从我身边走过,一辆自行车从女子的身边经过,一辆摩托车从自行车的旁边驶过,一辆车里坐满人的出租车在摩托车的前面停下来。我看到那些我熟悉的身影从出租车里出来。我右转,我听到他们在一家西餐厅的门口大声叫我的名字。
  
  进入
  
  咔嚓!
  像含苞欲放的花蕾展开嘴唇。像盛开的鲜花被一双手掰下。像锁匙打开一扇门户。像钥匙折断在锁洞。我停下了前行的动作。我的经验告诉我,这个时候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声音。多年后,每当我回想这个夏日的夜晚,这清脆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响起,一如楼下那对夫妻的吵架,隔壁那对小夫妻半夜的喘息。
  我搬进这里的那一天就和楼下那对夫妻打了照脸。男的矮,瘦,黑,一看就是广东人。那女的就漂亮了,身材高挑,胸部丰满,眼大鼻直,皮肤白,一头艳黄的短直发。那男的看到我手中的行李,侧身,还和我打招呼。女的站在楼梯的中间。我只能把东西放下,贴着墙壁让她过去。房东告诉我,他们住在那里已经有几年了。那个晚上,我迷迷糊糊将要入睡,就听到楼下传来的乒乒乓乓的声音,我的睡意像鼓胀的气球遇到强劲的风,马上就飞了。后来我才知道,吵架是他们平凡生活的调剂品。那男的是一家大型酒店派驻外地分公司的经理,据说和手下的服务员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他回到广州,第一个晚上他们相安无事,第二天开始就战火纷飞,第三天男人走了,又平静了。十天半个月之后,又上演一次。房东对他们吵架的事睁只眼闭只眼,我们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我和房东聊天时说到他们,房东绕口令一样地回答我,男的守不住,女的也就守不住;女的守不住,男的更加守不住;男男女女都守不住,大家就守住了。我搬离时,他们还住在那里。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吵。
  那对小夫妻是我搬进去一个月之后才来的。我下班回去,看到隔壁的房间亮着灯,我知道房东高兴了。那个屋子空了三个星期,房东老是问我,有没有朋友要租房的,可以便宜一些。他说,现在石牌村的房子不像以前那么好出租了。九十年代初期,进出石牌村的人特别多,后来我听到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那时的石牌村,一个晚上要倒掉一大塑料桶的精液。房价踩着密集的人头往上涨。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走的人走了,留下来的也大多混出个人模人样,租房子的人渐渐就少了。我还想找个认识的人和我做邻居,没想到他们就来了。我在那天晚上的半夜被他们吵醒,那种怪异的叫声让我老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我抽完一枝烟后才读懂女人高潮时的千姿百态。第二天早上我见到了他们,男的高大,女的娇小。女孩子对着我笑,算是认识的开始。男的却板着一个脸孔,好像我以前欠他的钱。后来我才知道,那女的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会留下一些故事。他们住了不到半年就走了。那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我几乎每个晚上都在他们的喘息中醒来,又在他们重重叠叠的喘息中沉入梦乡。我那时对他们这种生活感到纳闷、不解,难道性就成了两个人一个晚上在一起惟一的内容吗?当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沉闷下来的时候,我才明白,如果你的朋友不在身边,如果你的口袋里没有足够的钱,如果你无法像别人一样出入电影院、酒吧、娱乐场所,如果你的生活必需品只能在楼下的小店里购买,如果你回到出租屋里再也不想出去,如果聊天已经没有什么新鲜的话题,那么,做爱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两个人在一起最好的消遣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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