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广州 广州
作者:陈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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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又点燃一枝烟。楼下那对夫妻又开始吵架了。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吗?沉闷,压抑。我多么希望有人敲响我的门扉,我甚至希望警察像以前一样突然出现,盘查暂住证。女孩把灯关了。黑暗让我轻松。女孩的烟头一闪一闪。我看着她,把手中的烟丢在地上,站起来,踩上一脚,拿起衣服穿上,把门打开,在我的目光中渐行渐远。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了。
老熊在4月1日死去
像以前那样洗涮然后上床,安静地躺在被窝里准备睡觉。很长时间我没有这么早就把自己安放在床上了。手机在我按灭台灯的时候突然响起来。一条短信:我在路边捡到一个钱包,里面有你的身份证,找一找,你的钱包是不是丢了。这不可能吧?!我嘀咕着下床,在抽屉里摸索了一阵。钱包在那里呀。又一条短信来了,找到了吗?笨蛋!现在是4月1日。
我又躺在床上,正想把短信转发给别人,手机又响了。还是短信:我们在老地方吃火锅,速来。是老熊的。老地方在石牌村进出黄埔大道那条主要街道的中间,一个专门经营火锅的大排档,因为经常去,便这样叫开了。那一阵子,我们几乎天天晚上在那里见面。价钱不贵,份量足,而且新鲜。我在床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穿好衣服,下去了。
凌晨时分的石牌村比白天还要热闹。从我住的那条小巷子转出来,卖烧烤的档子前面挤满了人,几张矮桌子都被人围住了。有人站在路边,手里拿着一串串烤好的鱿鱼、鸡翅膀,脚边摆着啤酒。烧烤的旁边是卖云吞的,生意差一些,但那些小桌子也座无虚席。有人从外面回来,拎着包的脚步匆匆,两手空空的东张西望,下班的小姐们边走边笑,唱歌,追逐,她们把陪人时戴上的面具摘下来,便又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这个时候在石牌村,她们身上那浓郁的香水味成了一个标签。暧昧和情色在深夜的石牌村游荡。也有人从石牌村出去。开摩托车载客的不时就对着经过的人招手,一会儿,摩托车轰轰轰就开走了。我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就听到老熊的声音,在这里!这家伙长得虎背熊腰的,和他的姓一模一样,声音出奇地宏亮。
坐在那里的都是常来常往的一些朋友。老熊看着我笑,我还以为你不会下来呢。在房子里我已经闻到了羊肉的香味了。我回答他。现在可是愚人节了,你不怕我们骗你。老熊又说。我喜欢这样的骗。说出这话时,我的筷子已经夹住了一片羊肉。
啤酒。羊肉。青菜。粉丝。鸡蛋。酱料。第一轮风卷残云般,桌面很快就干净了。老熊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就五一节。不会是愚人节的新闻吧?怎么会呢,小鱼已经办好了辞职手续,这两天就要上来了。小鱼是老熊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在东莞一家台资厂上班。一个清秀、文静、大方的女孩子。平时到广州来,我们经常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她还送给我一张折叠的帆布椅子。他们之间结婚的话题已经说了很多遍,我们的耳朵都长茧了。这一次真的要结了,不能再拖下去了。老熊像发誓一样。喂,喂,是不是安全措施没有搞好呀!一个朋友说。老熊嘿嘿地笑。
老熊就要结婚了,五一。那年我也是说五一结婚的,去了民政局,都放长假了,没有人上班。等到他们都上班了,我们却无法手拉手了。我告诉老熊,五一没有人上班的。五一是举行婚礼,请大家喝喝酒,然后回老家打结婚证。我们的户口都没在这里,怎么可能在这边打结婚证呢。老熊举起酒杯,大声说,来来来,我先敬大家一杯。五一那天大家一定要来。
宵夜像抻面一样拉长到了凌晨3点多。他们一个一个坐上摩托车走了,我回到出租屋就倒头睡了。迷迷糊糊中,又听到手机的响声,又是一条短信:车祸在省武警医院速来。我看了号码,是老熊的。这家伙记住了今天是愚人节。我转了个身,又睡着了。手机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是5点多。老熊出车祸了,在武警医院,你快点来。是一个朋友打来的。这么早就吵,今天是愚人节,玩笑也不要这样开大嘛。我在睡梦中被吵醒,有点生气。不是跟你开玩笑的,快点。朋友的声音显得非常急促。
我已经醒了,但我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我实在弄不清楚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出租车里,我面无表情地对司机说,去武警医院。如果他们是骗我,我一定要狠狠地宰他们一刀,让他们多出一些血。武警医院在广汕公路的边上,靠近银定塘。我曾经在银定塘住过一段时间,我告诉司机走哪条路是最近的。不到十五分钟,我就站在医院的急救室前面,但我找不到那个朋友,急救室里面也没有人。我正要转身离开医院,就见到朋友向我走来。你小子搞什么鬼?我是真的生气了。我的手机没电了,到外面给朋友打电话。我问,老熊呢?老熊呢?朋友重复了一遍,然后,往急救室那边一指。没有人呀!你不要再骗我了。我大声地说。推进去了。朋友的声音很低。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懂!朋友不再理我,在前面走。我跟着他,左拐右转,在一间屋子前面停下来。在里面!朋友说。我抬起头,我看到了“太平间”三个字。
怎么在这里?老熊怎么在这里?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回头看了朋友,除了一脸一夜无眠留下的憔悴,我看不出有什么别的表情。我将信将疑,他在后面推了我一下。我们进去了。惨白的灯光下,他指着一张床告诉我,就在这里。我走上前,撩起那块白布,我看到了老熊,双眼圆睁,脸色如常,脖子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周围是血。头部也是血。那些血已经凝结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老熊搭摩托车走了,在路上遇到一条斜斜垂落下来的铁线,那个摩托车佬低着头闪过去,老熊的脖子撞上了,倒在地上。摩托车佬加大油门,溜了。有人看到,马上打120和110,救护车来了的时候,老熊还有呼吸,但进了急救室就没有了。警察从他的手机中见到朋友的电话,把朋友叫来了。
老熊死了。老熊真的死了。朋友抓住我的手臂,喃喃地说。我看着他,他的脸上开始出现了悲伤,还有惊恐,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他终于相信老熊死了。我还没有。人在重大打击面前总是显得迟钝。悲伤需要时间才能浸入肌肤、渗入血液。我扶着他,回到急救室的前面。天已经大亮。一些穿着病服的人在住院楼前面的空地上运动。我看着他们,什么都没有想。朋友软软地坐在台阶上,耷拉着脑袋。他的肩膀、身子在动。另外一些朋友陆陆续续来了。他们也都以为被愚弄了,有的还背着上班用的袋子。我带着先到的人去了一趟太平间。我再一次见到老熊,我呼唤了他的名字,他睁着双眼,他没有回答我。
老熊真的死了。我像被电击了一样,我突然打了一个颤,眼泪禁不住就出来了。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我抓住一个朋友的手臂,我喃喃地对他说,老熊死了,老熊真的死了。他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扶着我走。
我坐在台阶上,我看着朋友走过去,又被扶着回来,在这个4月1日的清晨,一点点地低下头颅。
陈小虎,作家,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九月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