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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与人:西方动物权利思想的来龙去脉
作者:沈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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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题的意义:动物与人
2001年4月,总部在华盛顿的一个动物权利保护组织,名字叫“杀戮之上的同情”(Compassion Over Killing),在得到内部消息后,向离他们不太远的一个养鸡场提出访问申请。这个养鸡场是世界上最大的养鸡厂之一,也是美国养殖工业有代表意义的企业。自然而然,他们的申请被养鸡厂拒绝了。在不被养鸡厂知道的情况下,这个组织的人,在夜间悄悄地钻进了养鸡厂,并摄下了养鸡厂内鸡的生存情况。这个实况录像记录了成千上万只鸡是怎样挤成一团,被关在用各种电线管道制成的笼子里。那些笼子一个一个地从地上码到空中。 这样的装置,被称之为“电池笼子”。关在笼子里的鸡,许多甚至连羽毛都没有,看起来光秃秃的,简直像怪物。还有很多鸡奄奄一息,看起来就像死了似的。这个录像被电视台公开播了,一时间,举国哗然,动物的权利成为舆论的中心,成为人们众口交谈的议题。禁止使用“电池笼子”,改善动物的生活状态,改善那些会是我们的食品的动物的生活状态,杀戮之上的同情,成为举国瞩目的大事。与此同时,麦当劳公司宣布他们在全世界的饭馆都将只买入给鸡提供良好生活条件的养鸡厂的鸡蛋。具体的,每只鸡必须有七十二平方英寸的居住条件。这个标准,比目前美国工业标准养鸡厂的鸡居住条件大一半。美国的动物权利运动声浪一时一浪高过一浪。人们在讨论给予动物权利的时候,不仅表现出人类对动物的同情,还表达了对人与动物关系的新的理解。与此同时,欧洲联盟决定,到2012年彻底废除电池笼子,要求养鸡厂必须给鸡提供健康的生活条件。2002年,德国修改了宪法,全国人民一致投票通过在宪法上写上保障动物权利,并在国家尊重和保护人的尊严的条目上,加上了“以及动物”的字眼,明确表示承认动物的尊严。这些是人类历史上有根本转折意义的事件。这样的事件标志着一个新的文化观念的确立和一个新的人与动物关系世界的到来。
这个新的观念,就是动物权利运动向长久以来的、传统的、对非人类的动物的“道德地位”的观念的挑战。这个新的世界,就是我们重新思索现代性和环境的关系,现代性和其他动物的关系的新时代。当然,反对动物权利的人的声音并不示弱。反对动物权利的人觉得动物权利运动荒谬可笑,愚蠢奇怪,居然为老鼠和虱子的权利牺牲人这个主宰世界的动物的利益。支持动物权利的人认为那些反对的人自私自利、缺乏思考、冷漠,道德盲目,是要退出历史舞台的思想观念。双方各执一词,争论的声音震耳欲聋,争论的强度十分紧张。我手里的几本书都是这些论争文章的合集: 由Cass R. Sunstein 和Martha C. Nussbaum 合编的《动物权利:目前的争论和新方向》(牛津大学出版社, 2004);Susan Armstrong 和Richard G. Botzler 合编的《动物伦理读本》 (Routledge出版社, 2003);Francine L Dolins 编的《对动物的态度:动物福利的观点》(剑桥大学出版社, 1999)等。这些书收录了在动物权利争论中的主要人物的主要观点,是我走入这个领域的入门读物。
可以肯定地说,世界上文明国家的大多数人都是反对虐待动物的,大多数人对动物有先天的同情。当看到一只弱小的毛驴被无辜地鞭打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身不由己地同情毛驴。但是,从哲学上看,为什么不能虐待动物?动物与人类到底有什么关系?反对虐待动物的人认为,动物是有“道德重要性”的存在,不是为人类的存在而存在的。动物存在的本身是自主、自治的,人类没有凭借自己的智力特权而压榨或蔑视动物存在的独立性的权力。但是,传统的认为动物是为人所用的观念还深深地植根在人们的信仰和日常生活实践中。根本地,在与人与动物的关系中,怎样理解动物的地位?动物是否有道德地位?要回答这些问题,牵涉到历史、文化、哲学和经济学的诸多问题。不是简单的一个议题。好在传统派和动物保护派双方都一致同意,理解动物必须从动物出发,回答几个根本的问题, 也就是,动物是什么样的存在?
要回答这个问题,要理解人类对动物的观念和态度,我们必须从我们的思想是怎样被历史和文化塑造的入手。詹姆斯·特纳说,“我们对我们最基本的态度的行状与源泉思索得太少了”。我们的思想不是平白无故地产生的,古往今来的思想家对我们的思想有根本的塑造意义。因此,在这篇文章里,我要做的是极为简略地回顾西方思想对动物的思考史,考察动物权利这个问题的来龙与去脉。在中国,动物福利与权利运动似乎刚刚开始,本文的目的是为这个运动提供一个西方的参考物,希望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在这篇文章中,我不仅要为动物权利这个议题勾勒一幅思想历史简图,还希望令人信服地论证我们必须尊重动物的权利。我认为,动物的权利与人权息息相关。在现在的社会和文化现实中,凡是没有人权的地方,动物权利就无从谈起。凡是没有人权观念的人,一定对动物的权利置若罔闻。反之,提倡动物权利的人,几乎都是人权的捍卫者。在某种意义上,看一个人是否真的捍卫人权,就看他是否也为动物的权利斗争。
古代希腊哲学与宗教
动物与人的关系是什么?西方思想史上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早期主要来源于哲学与宗教。值得注意的是,西方的哲学与宗教是两个不同的类别,对哲学与宗教的区分,是西方文化独有的,在中国文化中不存在的。随着现代科学的出现,哲学与宗教与科学互相作用,对动物与人的关系的思考,也逐渐发展,才产生今天的动物权利运动的思想基础。
远古时代是一个人类与动物共存的时代。我们对那个时代所知甚少。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在狩猎时代,人们对动物有根本的尊敬。动物被看成是有理性、感情、智力,又有灵魂的存在。这点,可以从残存至今日的狩猎文化的仪式中看出来。被狩猎的动物必须有合乎仪式的、尊敬的处理。远古时代的狩猎文化被渐进的农业文化所代替。农业文化中,神祗与农业的生产相连,牲畜祭祀成为向神祗祈福的一种方式,动物成为牺牲品。从远古时代向农业时代转变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西方的历史上有很长的一段素食主义阶段。据历史学家研究,在八千多年前,素食群体就已经在地中海地区存在着。古希腊诗人海西奥德在诗歌中怀旧地谈论人类的黄金时代,那时,人类从忧愁、劳作、悲伤和罪恶中解放出来,他们吃的是丰盛的水果。这个时代到底是怎样的,苏格拉底之前的希腊哲学家Empedoles (495—35)宣称,屠杀动物做献祭品或食物,是“人中最令人恐惧的事情”。
数学天才和神秘的Pythagorus大概生活在纪元六个世纪之前。他是一个素食主义者。他的素食的信仰建立在他对动物和人类灵魂的相互转换上。他认为人类没有权利引起不必要的痛苦。动物和我们一样都有灵魂,那些对杀害动物无动于衷的人是凶手。即使在他取得非凡的数学成就的时候,他也忠实于他的素食信仰。在他发明勾股定理之后,他用面粉做的牛来献祭。
古希腊的哲学家、思想家苏格拉底对人类是否可以吃肉与否似乎无动于衷,因为他没有对此做任何评论。但是他的著名的学生柏拉图却受Pythagorus的影响很深,是素食主义者。柏拉图认为,哲学家必须是素食主义者,因为动物与人类分享灵魂的一部分,这部分灵魂虽然不是不朽的,但是并非内在的非理性的。与柏拉图差不多同时代的亚里斯多德认为动物虽然“有种自然与美丽”, 但是,因为动物没有“理性”,也就没有道德感,因此,在自然的等级里,远远地低于人类,也因此可以是被屠杀和食用的。亚里斯多德还认为,男人先天地比女人高贵,因为男人比女人有更高等的理性能力。人类中那些体力比智力强壮的人先天地适合做奴隶。古希腊的思想是西方思想的基石,虽然也有不同的声音,比如,Plutarch (45—125) 是古希腊的一位祭司,他为素食主义辩护,理由是普世的仁爱、仁慈,而不是灵魂转换等等。普鲁达奇试图说服人们,知觉是有程度不同的,动物是有理性的。人类不应该伤害不伤害我们的动物。普鲁达奇成为现代动物保护者协会的哲学源泉之一。但是,亚里斯多德的声音在后来的西方哲学家的书房里回荡得更为响亮,因此,动物缺乏理性这种论断成为不假思索的既存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