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释读沈从文土改期间的一封家书
作者:张新颖
字体: 【大 中 小】
他所说的“新书”,未必就是指赵树理和周立波的作品;如果是其他的土改作品,他大半就更看不上眼了。那么,这些新兴文学为什么就与他“情调”不符呢?他觉得新兴文学有什么问题呢?
还在去土改途中,船过巫山时,沈从文对两岸自然景观十分动情,他很想能在沿江的小村镇住一段时间,觉得这对他“能用笔极有用”,“因为背景中的雄秀和人事对照,使人事在这个背景中进行,一定会完全成功的。写土改也得要有一个自然背景!”“不知道一切人事的发展,都得有个自然背景相衬,而自然景物也即是作品一部分!”要把大自然的沉静和历史巨变的人事之动结合起来,而在这一点上,即使是赵树理的作品,也不免“背景略于表现”。表面上这似乎是个写法上的问题,其实却关涉到如何认识人事、历史巨变在世界中的位置问题,不可不谓大。而根据沈从文自己的经验,自然背景其实远远大于人事变动,哪怕是剧烈的变动。1952年1月4日,他参加一个五千人大会,那个会“解决”了一个“大恶霸”,同时还押来约有四百名地主批斗,场面大而且热闹,“实在是历史奇观。人人都若有一种不可解的力量在支配,进行时代所排定的程序”。但是这样的大场面和时代程序如果和自然背景一对照,就产生出“离奇”的情形:“工作完毕,各自散去时,也大都沉默无声,依然在山道上成一道长长的行列,逐渐消失到丘陵竹树间。情形离奇得很,也庄严得很。任何书中都不曾这么描写过。正因为自然背景太安静,每每听得锣鼓声,大都如被土地的平静所吸收,特别是在山道上敲锣打鼓,奇怪得很,总不会如城市中热闹,反而给人以异常沉静感。”沈从文一谈到文学、一谈到自然,往往就“忘乎所以”,他产生这种感受的当时没想到,这种时代巨变“被土地的平静所吸收”的感受,显然超出了意识形态的规约。
当沈从文不那么“忘乎所以”的时候,他也清醒地意识到他的想法与新兴文学的抵触:“真正农民文学的兴起,可能和小资产阶级文学有个基本不同,即只有故事,绝无风景背景的动人描写。因为自然景物的爱好,实在不是农民感情,也不是工人感情,只是小资感情。将来的新兴农民小说,可能只写故事,不写背景。”他竟然也可以“理智”到从“阶级”来划分文学的不同;但他显然不服气,所以紧接着就说,“对于背景的好处发生爱好,必从比较上见出不同印象,又从乡土爱中有些回复记忆印象,才会成为作者笔下的东西,写来才会有感情。四川人活在图画里,可是却不知用文字来表现,正如本地画家一样,都不善于从自然学习。学习的心理状态如不改善,地方性的文学,也不会壮大的。”
另外一方面,他不满于新兴文学的,是写社会变化没有和历史结合起来。还是在船过巫山时,他写信说:“川江给人印象极生动处是可以和历史上种种结合起来,这里有杜甫,有屈原,有其他种种。特别使我感动是那些保存太古风的山村,和江面上下的帆船,三三五五纤夫在岩石间的走动,一切都是二千年前或一千年前的形式,生活方式变化之少是可以想象的。但是却存在于这个动的世界中。世界正在有计划的改变,而这一切却和水上鱼鸟山上树木,自然相契合如一个整体,存在于这个动的世界中,十分安静,两相对照,如何不使人感动。”沈从文所要求的,并不是简单的历史感,而是对于“常”与“变”的深刻的感情和长远的关心。他说到同来土改的人,“对于那么好的土地,竟若毫无感觉,不惊讶,特别是土地如此肥沃,人民如此穷困,只知道这是过去封建压迫剥削的结果,看不出更深一层一些问题,看不到在这个对照中的社会人事变迁,和变迁中人事最生动活泼的种种。对于这片土地经过土改后三年或十年,是些什么景象,可能又是些什么景象,都无大兴趣烧着心子。换言之,也即不易产生深刻的爱和长远关心。”
而在根本上,不能和自然结合,不能和历史结合,是因为缺乏“有情”。什么是“有情”?
接下来读《史记》,核心感受就是谈这个问题,也是这封信的关键。
“有情”与“事功”
“看过了李广、窦婴、卫青、霍去病、司马相如诸传,不知不觉间,竟仿佛如同回到了二千年前社会气氛中,和作者时代生活情况中,以及用笔感情中。”
需要注意的是,沈从文这次读《史记》列传,不仅为作者所写内容吸引,而且为作者本身所吸引,体会、认同作者竟至于“如同回到了”“作者时代生活情况中,以及用笔感情中”。
按说接下来就要讲《史记》和它的作者了,但是并不,沈从文笔下一荡,说起旧事来。“记起三十三四年前,也是年底大雪时,到麻阳一个张姓地主家住时,也有一回相同经验。用桐油灯看《列国志》,那个人家主人早不存在了,房子也烧掉多年了,可是家中种种和那次做客的印象,竟异常清晰明朗的重现到这时记忆中。并鼠啮木器声也如同回复到生命里来。”这件旧事和当下境况的相同处,就是一个人在孤单寂寞的情形中读一本有久远历史的书。
说这样的旧事有什么意义呢?
自觉地追忆旧事,其实是有意识地追溯个人生命的踪迹,由这样那样的踪迹而显现个人生命的来路。在一天前,也就是1月24日,沈从文集中地做了一次追忆。因为是一个人过年,他首先想起三次一个人在湘西辰州过年的情景。这三次,分别在他人生的三个不同阶段上:第一次是二十岁左右,在船上,身边只剩一个铜子,“生命完全单独,和面前一切如游离却融洽”;第二次是1934年,回乡看望母亲后往回返,乘小船下行,“生命虽单独,实不单独”。这时的沈从文已经是有名的作家,《边城》已在写作中,旅途中写给新婚妻子的信不久将改写成《湘行散记》而成为他湘西作品的代表作;第三次是抗战爆发后南迁途中,他在大哥的家里过年,同伴玩牌去了,他一个人烤火,想着两个儿子和正在进行的战争。还有两次过年,他在四川内江“用温习旧年来过旧年”时也想起来了:一次是1923年到凤凰高枧乡下做客,二十多年后写小说《雪晴》就是根据这次经历。还在当兵的他“当时什么都还不曾写,生命和这些人事景物结合,却燃起一种渺茫希望和理想。正和歌德年轻时一样,‘这个得保留下来!’于是在另外一时,即反映到文字中,工作中,成为生命存在一部分。”还有一次也是当兵期间,在保靖,锣鼓喧闹声中,一个人在美孚灯下读书,“看的书似乎是汉魏丛书中谈风俗的”。这些遗忘在时间背后又重现在记忆中的年景,连缀起个人生命的线索,这条线索中所贯穿的,是生命的单独和寂寞,以及在单独和寂寞中生长出来的感情和思想。他的文学的来路,也正在于此,由此而奠基和成就。
追忆旧事之后,没有什么过渡,直接就说:“换言之,就是寂寞能生长东西,常常是不可思议的!”这是说自己吗?是;但又不仅仅是说自己,个人的经验一下子又归附到一个长远的历史和传统中去,又是没有什么过渡,直接就说:“中国历史一部分,属于情绪一部分的发展史,如从历史人物作较深入分析,我们会明白,它的成长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开的。”
而“寂寞”生长“有情”,下面就谈“有情”:
“东方思想的唯心倾向和有情也分割不开!这种‘有情’和‘事功’有时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对人生‘有情’,就常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易顾此失彼。管晏为事功,屈贾则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是‘无能’。现在说,且不免为‘无知’!说来似奇怪,可并不奇怪!忽略了这个历史现实,另有所解释,解释得即圆到周至,依然非本来。必肯定不同,再求所以同,才会有结果!”
为什么谈“有情”要在与“事功”的矛盾纠结中谈呢?1月29日致张兆和信,说:“管仲、晏婴、张良、萧何、卫青、霍去病对国家当时为有功,屈原、贾谊……等等则为有情。或因接近实际工作而增长能力知识,或因不巧而离异间隔,却培育了情感关注。想想思想史上的事情,也就可以明白把有功和有情结合而为一,不是一种简单事情。因为至少在近代科学中,犹未能具体解决这件事。”为什么要把“有情”和“事功”合而为一呢?“政治要求这种结合,且作种种努力,但方法可能还在摸索实验,因为犹未能深一层理会这种功能和情感的差别性。只强调需要,来综合这种‘有情’于当前‘致用’之中,是难望得到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