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平反日记(1976—1978)
作者:王宏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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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馆李馆长是个转业军官,人义气,能写文章。见我热情地握手、大笑、欢迎,他爽朗地说:“你这通天状告的好,惊动朝野,推动了全县落实政策工作的开展,功莫大焉!等落实政策后,我要把你调到文化馆来工作,希望你同意。”其他的文友也对我热情而负责地称赞、规劝,这与我的村子的萧(肃)杀之气有天壤之别!人是应当经历多种环境体验多种氛围的,如不来这一趟,感受一下这种热烈氛围,不是要被他们扼杀至死吗!文友们鼓励我写些文艺作品,同时也希望我弟妹能写些文章,不要浪费生命和才华,我大受感动,眼前的乌云扫荡一空,看到灿烂的前程在闪光。我于是答应写些文艺作品,请各位多指导吧!
中午,李馆长在家设宴招待我,其他文友作陪,李馆长的夫人赵老师也是个好客的人,给我们弄了一大桌子菜,我们边喝边聊,享受着文人相聚的快乐。下午三点多钟我才往家走。
走在出西城的道上,正看见陈健,见他正叉腰仰望着窗前的枣树发呆,我精神好,出于好奇,我走进院内,他微笑地看着我,审视良久:“香河人人争说王洪仁,你成信访明星了。你头十年神一回,这回比上次更神,走,屋里侃会儿。”他小子把我十年前被打成小黑帮当作神一回,不过这次闹这么大影响,我要不进这次城,见这些人,还真想不到。我心里底气更足了。
我说从文化馆刚出来,夸奖李馆长、尹、田、刘几个文友不错,陈健又微笑地看着我:“你理这帮傻瓜干啥?以你之才干,省作协主席也不如你呀,何必和他们这帮傻瓜浪费生命和才华。我的意思你连什么成分都甭弄,默默地读书、写作,总有出头之日。你看,我正看赫尔岑的文章。”他自鸣得意的向我展示一本1953年出版的《文学的战斗传统》,其中有一段他用红笔划下的段落:“威涅维丁诺夫在新的俄国气氛里不适于生存。必须有另外一种气质,才能够忍受这阴暗时期的空气,必须从小就习惯于砭骨的不断的冷风,必须适应解决不了的怀疑,辛辣的真理。本身的无力,每天遭受到凌辱;必须从最娇嫩的童年起就养成习惯,把一切激动灵魂的东西掩藏,不失掉蕴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相反地,必须在无言的愤怒中使心中的一切成熟起来。必须能够为爱情而憎恨,为人道而蔑视,必须有无限的骄傲,才能够手脚被镣索捆住,还是高高地抬起头来”。(《文学的战斗传统》22页)
我默默诵读着这段话,一种孤傲而冷漠的情绪油然而生,这是俄罗斯文化巨人的雄强气质的顽强体现,读这种文章确实有光风霁月、顽廉懦立的作用。但是这是与仇敌势不两立的拼死战士的语言,陈健是对现实完全失望才沉潜于这种誓死战士的绝望语言之中的,这很可怕,也很可悲。陈健的父母都是反动国民党员,他处于深沉的绝望之中,只能拿这些巨人的话来激励并麻醉自己,这是一种悲剧人生。他的心情太阴暗了,我希望他和文化馆的文友们经常沟通,他和文化馆的文友们只有咫尺之遥,这些人能把他引出阴暗心理,没想到他还看不起他们,这就没办法了。陈健绝顶聪明,但是他政治压力太大,他又是一类青年的典型,假如我的成分问题解决不了,我可能比他更孤傲而冷漠,我不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我的心不应该冷漠下去。
我傍晚才回家,一天中见了四种人,在一个时代受到不同的冷暖,态度大异,使我感慨颇多!
12月31日阴
伟大的1976年过去了。这真是个多事之年:周总理、朱总司令、毛泽东相继去世,唐山大地震,逮捕“四人帮”……我的告状有了反响,我的生命有了反响。但是,情况复杂多变,父母担忧,弟妹愁思,世人冷暖忽变,在上层反响很好,但是更引起本村敌对势力的猖狂。阳历年在农村没有丝毫影响,照样学大寨,我和队长争吵后,他让我每天随大流去干活,我们站在寒风中给铁锨把脉,看日头,耗钟点,我感到锥心的疼痛:青春的生命在空耗,家不齐,功不就,事不成,乌云遮日,奸佞当道,一个莫须有的成分问题解决不了,其他都不足与论。而这个成分又是多么虚假而可笑的驭民的花招呀!多少人因之失声痛哭,甚至投河觅井,多少人因之富贵荣华、鸡犬升天,而这个成分又是多么虚假呀!我蔑视它而又不得不全力以赴的去争取它,这真是空耗生命的无聊而又无奈的博(搏)斗!
1977年1月20日阴有小雪
倏忽之间,已进腊月。从1976年11月1日到现在已经两个半月了,当时的喜庆和希望已变成苦恼和忧愁,我不再去政治部问讯了,我只把落实结果向中央汇报:调查结果证明我的反映是正确而合理的,县里的工作也积极到位,只是把最后落实的权力给了代表错误路线的本村贫下中农,而这些贫下中农不但不落实,反而对我实行打击报复,难道还要一切权力归贫下中农吗?我们党和革委会一点力量也没有吗?
我在努力给文化馆写稿子,我也鼓励弟妹们都写,一是转移注意力,二是创造点今后的前途,我们哥仨个半月写了十多个小节目,我送给文化馆,李馆长、尹、田、刘 几个文友都说不错,我心中增添了喜色,并把这种喜色分给妹妹和弟弟,他们的心情也暂趋平静,虽然是暂时的。同时,我开始给各省市的报纸投稿。
为使生命不再虚渡(度),我每天随大流去干活,每天早晨一碗稀粥,风一吹就消化没了,大伙找背风处聊天以疗饥,我则看马克思、鲁迅的著作。我记起一句古人的话来激励自己:引而不发,跃如也。我已放出一支箭,并已拉满弓,谁惹我就对准谁,我已经无所畏惧了,我自问无愧于人,谁欺侮我,我不会善罢干休!
2月2日晴
今天是腊月十五了,照样天天学大寨磨洋工,浪费生命扼杀才华,想此时全国有多少知识青年在空耗如金岁月?我小时候,每到此时,早已满街喜庆,满耳爆竹声了,那时的年味多浓,生活多有滋味!
听说王维清同志他们又来了几趟,希望把这事在春节前解决,我从心里感谢王维清同志他们的好心。但是,王××他们老耍花招,每次王同志来他们都拿出许多新证来,几乎王××的所有爪牙都给我家扛过活,王维清同志对他们严厉批评:“他家只有七亩半地,通过你们打证前后得有30多个长工了吧?你们以前是有情绪,还可以共同协商沟通,现在无中生有地打假证,可就是违反党纪国法了,你们是该悬崖勒马了。”王××据理力争:“足见王洪仁民愤大,贫下中农不同意。”王维清同志微笑地说:“他民愤大,证据确凿可以划坏分子或反革命,但不能影响他家的成分,何况你说的民愤大,越来越让我不相信,你作为一个党的干部,正在向危险境地发展,你就应当警惕!”王维清同志拂袖而去。王××猖狂暴跳:“王洪仁成分要弄下来,我不姓王!”他已经歇斯底里了,他已经头脑错乱了,他已经失败了,看县里对他如何?
但是他给我家造成的政治压力太大了,家里一片阴暗的气氛。我自横刀向天笑!
2月17日春节晴暖
冷淡寂寞的春节,没有红火的春联,没有热闹的鞭炮,没有传统的喜庆的花会,上午还去野外抱着铁锨学大寨磨洋工、“干革命”,下午才无可奈何地放假。前天每人分一斤半瘦猪肉,为分这点肉,三弟差点和操刀的拼命。操刀的狗眼看人低,净捡坏地方下刀,弟弟看着生气,他抢过刀自己就刺,自己秤好给大家看,他厉声喊叫:“我是中农成分,爸爸是革命干部,母亲是贫农,中央省市县都支持我,你他妈的臭宰猪的想欺侮我,没门!孙止务村有暗藏的阶级敌人,我一定要把他们揭发出来,等着瞧!”弟弟大摇大摆地走了,大伙都愣了,没有人拾茬。
我也想有一场战斗了,到底怎么办?揪心裂肺地折磨人。假如没调查清楚,还可以忍受这阴暗时期的空气,现在已经查清楚了,还容忍这种错误存在,就是违反党纪国法的合理了,这还能忍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