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平反日记(1976—1978)
作者:王宏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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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材料]1964年,农村开展“四清”,其中有“阶级复议”一项,我家由中农被复议为地主。其实,我家解放前三年作为划成分标准的经济状况是:全家6口人,有土地七亩半,有房6间(三正三厢),老驴一头,破车一辆,我父亲是教师,奶奶、母亲俱参加劳动,爷爷体弱多病,麦收、秋收雇几个短工,家庭生活水平中下,因为地少,说你剥削量更大。尤其可悲的是:“四清”工作队采取欺骗手段,用成分不动的谎言骗取父亲按手印,于是划上了成分。从1964年8月划上了成分那天开始,我和父亲、妹妹即踏上艰难痛苦的上访申诉之路,而每次上访申诉都被视为“右倾翻案”而受到更大的打击,但是,每次打击都更激起我的翻案决心!
1976年10月6日以后,我给中央写了一万字的申诉材料,一是家庭成分问题,二是写文章不准发表反遭打击报复的问题。中央把信转给省、地、县三级书记,县里作为大案来解决,成立了专门调查组,从这个组开始和我接触,使我的人生进入一个非常复杂难言的时期。我从那天开始记日记。
1976年11月1日小雪
天下着小雪,我在岭子村参加挖北排干的水利大战,我正推着小车往高高的堤上推泥土,突然村里带工的叫我到岭子村大队部去一趟。我穿着高腰胶鞋,浑身泥斑,披着粗布棉袄,跨着大步、气宇轩昂地走进村大队部,自从划上了成分那天开始,我始终采取一种满不在乎的凛然的生活态度。这个大队部和我接触过的所有大队部一样:四壁黢黑肮脏,墙面凹凸不平,楔了许多木橛子,挂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被尘土淹埋的东西,露泥土的破炕席上放着几个油泥发亮的满是补丁的被圈。屋里坐着三个干部模样的人,一个50多岁,两个20多岁。长者露出慈祥的笑脸:“你是王洪仁?”我说是。他说:“我们是县委政治部的,我叫王维清,他们二位一位叫董春来,一位叫石占庭。你给中央写的申诉材料已转给省、地、县三级书记,咱县马书记很重视,让我们来和你座谈。昨天我们去了孙止务村,今天顶雪来到这里,请你再谈谈详细情况,看是否还有补充或改正。”我心中一阵惊喜,感到打倒“四人帮”就是不同。我说:更改的没有,补充的有。我于是滔滔不绝地谈了两个小时,这已是写了不下一百多遍的材料,我已经烂熟于心,在(再)加上我每天练习演讲,我以一种艺术的口吻,把材料组织得轻重得当,疏缓有致,他们三位听得很入神,以赞许的眼光接受了我的观点,王维清同志说:你不但能写而且能说,从你的叙述中我们感到你是诚实的,请你耐心等待,我们向领导汇报,尽快给你解决。王维清同志迟疑一会又说:“有一个问题马书记很不理解,你为什么不通过公社和县里直接上访中央?”我说:我家的成分是县民政局长李希福给划的,我找过他几次,他不承认有错,那么我向县以下申诉就没有任何意义。王维清同志微笑地说,行了,理解你了,希望你好好劳动,积极配合我们工作。他们三位和我握手告别。我抑制住兴奋,不露声色,埋头劳动,努力思考下面的事,我知道下面的事还很复杂,我要作多种准备。
11月14日晴
河工完了。我坐在生产队拉工具的大车回家,牛车很慢,我坐在车上想事。带工的老宋对我热情有加:“洪仁,下次再出工该你带工了,到时候照顾哥们儿点,咱可从没拿你当地主看待呀。”我还未及说话,车把式老庄蔫不叽地说了:成分下来只带工恐怕不行吧,他那两笔刷子公社也搁不下吧!沉寂的车上热火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恭维我,看来大伙原来都知道我的事了,我只好说,这事还八字没一撇,今后还望大伙多帮助。
晚上家里来了很多人,几乎所有被“四清”复议为地主、富农的人都来了,他们向我请教、求助,仰望我像仰望神仙,我的受苦受难的父老,我真的救不了你们。当然还有不少一贯支持我的贫下中农,我们聊了一会儿无关政治的事,很晚才散。弟妹们很高兴,父母忧心忡忡,我知道父母忧心忡忡很有道理。
11月15日晴
早晨请假,借口是去香河看病。队长阴阴阳阳地说:“看啥病,越看越重。”说完嘿嘿奸笑。我感到情况不好,匆忙往县城奔去。
我到县委政治部的王维清同志办公室,王维清同志微笑地说:“已经上你们村去两次了,李希福同志也去了,但是村里好像和你有意见,尤其是那个书记,说你许多不是,你是否和他们搞好关系?”我心中一颤,说:“我即使是反革命也不会影响我家解放前三年作为划成分标准的经济状况吧?我假如和他关系好我还用上访中央吗,我只能依靠党给我解决了。”王维清同志微笑地说:“我们理解你的处境,我们当然会坚决而努力地工作,你能配合就减少些阻力,但是我们会在事实和政策上坚持不让步的。”他的话还是给了我希望,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中,我还要向家里人展示灿烂的笑,但是妈妈的笑中有着凄凉的成分,妈妈是非常敏感的人。
今天晚上到家中来串门的人少多了,连西邻那个几乎天天晚上到家中来串门的孙老头也没有来,妈妈说,老孙头知道信儿,这事可能麻烦。我承认妈妈的话,但是口上得说满有希望的话,因为气可鼓不可泄。
11月16日—26日
每天起猪圈,和四类分子一块干活。队长脸色冷漠,这是惩罚性的活。王××(书记)每天到猪圈旁转一圈,并且和四类分子很和蔼地说话,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我从来就看不起他,现在转而仇视他,我靠党给我解决问题,假如党的力量没有他的力量大,我会用另外方法解决他。
一个本家的二伯在歇息时跟我说:“洪仁,你这样不行呀,你应给他个台阶下,晚上到他家去一趟,说点软话并不低啥,软过关硬过渡,这是古语不可不信呀!”我说:“现在这样做不行,他正好打你个‘拉拢腐蚀’,现在只能硬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二条路。”二伯低头叹息。
11月27日晴
我凛然地到生产队派活,队长脸色冷漠地说:“你还去起猪圈!”我说:“为什么?”他惊奇地说:“让你干啥你干啥,还问为什么?”我和他瞪眼说:“我的官司还没败,败了也不在你手下改造,你派这活还早点,你等着我给你派吧!”这时王××(书记)在我身旁转一圈,他看到我怒发冲冠的样子,把队长拉到一边,说了些安慰他的话,悄悄地走了。队长没有单独派我活,我随大流去干活,向所有我接触过(的)人散布我告状的理由,我也要宣传群众。
11月28日晴
我气冲冲地走进王维清同志的办公室,他正看文件,我把书记和队长怎样把我当四类分子看待,我怎样和队长吵架的情况和王同志学说了一遍。王同志和蔼地听我说完,给我倒杯水,他沉思良久,缓缓地说:“你这次吵架很不理智,这会增加工作的难度。本来这几天我们已经把所有材料都弄齐了,已经向马书记汇报,建议仍恢复为上中农,马书记已经签字同意,可是,你一和他们吵架,他们就可以借风撒邪,阻碍落实了。你读了很多书,应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吧?现在他们就希望你和他们吵架,甚至于你把他们打了才好,这样就没有必要落实了,你一定要配合我们工作,忍辱负重,以求最后胜利。”我也觉得他的话有理,但是当时气忍不住,我说了我希望于县委,如果县委无力解决,我决不苟且偷生。我并且重复指出:王××和队长才是真正的地主,我一定要把他们揭发出来。王同志说:先把自己问题解决了,自己先站稳脚跟,才能打击敌人。你还是年轻气盛,还要好好学学苏东坡的留候论,弄清什么是真正的勇敢。我很佩服王同志的胆识、气度及对我的热情而负责的态度,我为认识他而高兴,我要振作起来,不辜负他的希望和努力。
从政治部出来,心情好点,在街上恰好遇上同学尹玉儒,他早听说我在弄成分,并且受到三级书记的关注,他很高兴地邀我到文化馆去聊会儿,我知道他是中农成分,当几年民办教师了,因为有个姨父在香港,所以既转不了正,也入不了党,因为文章写得好,暂时借调到文化馆,我正有郁闷要抒发,索性就去聊会儿,于是就跟他到了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