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无人看见的城市生活(外一篇)
作者:傅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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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词一年到头都在我家吃饭,她奶奶觉得不好意思,有好吃的就端一些给我女儿吃。两个小孩比赛着吃。她们在客厅里做游戏,唱歌,打架。通常是我女儿打得词词恸哭。词词哭丧着脸,把我家门嘭地一关,说:“你不要到我家去。我有东西不给你吃。”隔不了几分钟,词词又敲我家的门,说:“骢骢,我有果冻给你吃。”词词怕她妈妈,她奶奶喝止不了她,就说:“你妈妈回来了,还带了棍子。”
我在家里不写东西,又不爱看电视,靠在沙发上,看两个小孩玩。她们天天就那些节目,搭积木,吹气球,荡秋千,开扭扭车。我也看不厌,看着看着,我就暗笑起来。我打开窗户,春天的气息翻滚而来,像一团扑腾的蒸汽。
单元里的人,有几次准备组织人员去市政府上访,串联到我家。原因是二楼的平台上,网吧老板安装了两台大功率的空调外机,热气对着楼道吹,行人受不了,像蒸笼一样。单元派代表和老板谈了,老板置之不理,谈烦了,老板说:“你有本事去告我啊。”大家又去城管反映,城管的人说,这算什么事,熬熬吧,夏天很快就会过去的。串联的人说,实在是忍无可忍,难道市政府连两台空调也解决不了?我说,上访就不要了,过个把星期再看看。我写了篇批评稿,在日报上发了出来。城管第二天拉了一个中队的人马,二十分钟就解决了。
网吧有一百来台机子。居民对网吧的意见,是常年累积的,空调问题仅仅是一个导火索。上网的人,大部分是青少年,有的头发染得黄黄,有的鼻孔挂着饰品,有的不扣衣服露出胸脯上的纹身,这些是居民无法接受的。他们觉得,这给整栋楼的小孩带来的恶毒侵略,与猛兽没有区别。有一次刘阿姨带了把小铁锤,跑到网吧,质问老板:“你厕所应该马上建起来,不然,我把你的电脑全砸了。”老板一听,觉得莫名其妙,说,厕所建不建,是我的事,碍你什么。刘阿姨用铁锤往办公桌上,一锤,说,你们网吧里的人,跑到我们楼道里拉尿,你闻闻,整个楼道里都是尿骚味。
其实,居民担心的是,网吧带来的不安全因素,会在某一天爆发出来。他们的担心是有理由的——晒在阳台上的衣物被人用竹竿挑走了,平台上晒的棉絮、咸肉咸鱼再也没得收回来;汪师傅对门的一家,在大白天,被撬了门,电脑、电视、冰箱,被一辆大货车搬走,邻居问了,小偷说他们是搬家公司的,饭桌也不放过。没想到的是,爆发的这一天,很快就到来啦。入秋的一天深夜,尖利的叫喊声,把我惊醒。但我并没在意,因为这条街打群架是经常发生的。隔了十几分钟,唔啊,唔啊,唔啊,咆哮而来,警车到了。我站到窗户一看,一个小青年倒在血泊中,身子痉挛,没有了声音。第二天早上,我听刘阿姨说,挨刀的小青年在网吧,与另一个小青年争一个刚认识的女孩子,打了起来。从网吧到手机商场门口,大约有一百来米,小青年挨了十七刀,人没到医院就死了。二楼往下的台阶,血迹已经凝固,来来往往的脚印烙在上面。
网吧在临街的窗户挂了一块霓虹灯广告牌——网虫网吧。为挂这块牌子,三楼的沙阿姨和网吧老板争吵过几次。“你怎么可以干涉我呢?”老板戴一副眼镜,清清瘦瘦,左脸有一块巴掌大的红胎记,说,“窗户是我的,为什么不可以挂。” 沙阿姨说:“广告牌竖到了我窗下,小偷可以爬上来。你立广告可以,我家被偷了东西,你负责赔偿。”争吵没完没了。广告牌竖了,但灯不亮,沙阿姨用竹竿把它捅烂了。沙阿姨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她寡居多年,摆地摊,上牙床空了半边,脸有些臃肿,蜡黄。她老公对付不了她的强悍,出走多年,杳无音讯。我每天中午下班,都会看见她坐在摊边上,用很大的蓝边碗吃饭。饭是早上烧好的,所以没热气,但她吃得津津有味。显然她对生活的满足,与一副好胃口紧密相连。
对他者的生活,我们是失语的——我们往往是真相的伪证者。而真相同样具有强烈的遮蔽性,像个魔术师,把手中的尖刀变成鸽子。
傅菲,作家,现居江西上饶,曾在本刊发表散文《亲爱的城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