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夏日午后
作者: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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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辞职报告上说,我坚持不到考试了,我必须今天就辞职。
“那你就回家种地吧。”母亲用鼻子跟我说话。
“你还怎么出门?”
这是父亲憋了半天才说的第一句话。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好歹是小葫芦街上的第一个大学生,是吃国家饭的,现在饭碗丢了,这面子怕是挂不住了。
“我觉得教书很累,”我在饭桌上做了总结发言,把饭碗推开准备去自己的房间。“比下地干活还累?”母亲说,“不就是站着说大半个小时的话么?百灵从来不说她累。”我走到院子里又听到母亲说,“你回家种地,百灵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百灵全名何百灵,说不清是否算是我的女朋友。在村庄后面的小葫芦小学当老师,中学和我、余天南同学,坐在我们前排,和胖子年勇同桌。我那时侯很喜欢她,我猜她也喜欢我,所以我们一直有来往。做了小学教师后,没事了就来帮我父母点忙。母亲显然早把她当成儿媳妇了,尽管我们什么都没说过,也没表示过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做我老婆,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她,越来越喜欢了。就这样。
祖母也跟着我出了门,踮着小脚送给我一块西瓜,“先吃了再说”,她说,一只手按住头上的用纱布改造成的白手巾。
3
祖母的白手巾成了天南的笑料。他当着我祖母的面实话实说,说奶奶你老糊涂啦,那几根头发值几个钱,害得大热天戴头巾。祖母没和他一般见识,骂了他老而不死的奶奶几句就给我们切开了西瓜。祖母现在整天都在头上盖着那块自制的手巾,那么短的头发她觉得没法见人。在小葫芦街上,只有祖母这样年纪的人还遵守着几十年前的老规矩,坚持认为老太太头发收不起来死了阎王都不要,阎王不要还怎么死,死不掉那就太可怕了。祖母在变糊涂和爱唠叨之前就一再表示,她可不愿成为一个老不死的。所以她用手巾盖住脑袋,把那些短发遮住。
西瓜是天南带来的。我回家的第二天他就来找我玩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午睡刚起,母亲从菜园子里回来,见到天南脸就拉下来了,什么话都没说又拎着篮子去菜园了。天南一定是没看清母亲的脸色,在院门口就喊起了我的名字,说是送西瓜给我吃了。我们坐在柳树底下吃起祖母切开的西瓜。我和天南好几年没在一起玩了,他初中毕业以后就四处找钱,用母亲的话说,是瞎混。我却读了高中,然后上大学和工作。天南并不显得陌生,哗啦哗啦地啃着西瓜,汁水顺着手和胳膊流到地上。我看到了他左手上剩下的那半截小指。
母亲坚持认为那半截断指是天南偷鸡摸狗的见证。母亲昨天晚上对我说,这下好了,蹲在家里吧。想跟天南学还不容易,手指也伸过去给人家剁掉半截。其实我们小葫芦街的人都知道,天南的小指不是因为偷红石头村歪头家池塘里的老鳖被歪头剁掉的,恰恰相反,天南没偷,手指是他自己剁掉的。几年前他就和我说过一次,意思是日子不好过,现在只是搭上一根手指,不定哪天小命也搭上了。我早就知道初中毕业后他四处游荡,干过泥瓦匠,卖过水果,贩过假药,到野地里捉过黄鼠狼和黄鳝。他的手指就是在捉黄鳝回来的途中丢掉的。
那次收获令人满意,不仅捉到了十来斤黄鳝,还在乌龙河北岸边上捡到一只老鳖。捉黄鳝是件苦差事,半夜三更在野地里转悠,天不亮就得把头天晚上下的黄鳝笼子收起来。太阳出来之前天南已经收拾完毕,挑着他的笼子从红石头的野地里往家走。乌龙河的老鳖大概想到岸上来透透气,不识时务地爬到了一块石头上。天南当然不会客气,一脚把它踢翻,拎到了口袋里。他只想在歪头的池塘边坐下来抽根烟,折腾了一夜,被露水打得头重脚轻。烟只吸了一半,歪头的大儿子从小屋里钻出来,他只是想撒泡尿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小歪头看到天南坐在他们家的鱼塘边上,脚边的一个蛇皮口袋里慢吞吞地爬出一只老鳖来。他对这东西太熟悉了,鱼塘里歪头两年前投放了一百只小乌龟,还指望着老鳖长大了卖个好价钱。谁都知道城里人尽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看到了自家的老鳖从别人的口袋里爬出来,火气就上来了。这家伙胆子也太大了,在自家门口偷起了东西,还心安理得地抽起了烟。小歪头把撒尿的事忘了,转身取下篱笆门上的菜刀,大叫着冲上去揪住了天南,人赃俱获,一个都跑不掉。天南跟他说不清楚,那只老鳖也不像话,顽强地向鱼池里爬。红石头和我们只隔一片野地和乌龙河,大家都认识。天南知道小歪头刚从监狱里出来不到一年,是个前杀人犯,对这种人什么都讲不清楚。承认偷了老鳖当然不行,小歪头完全可以用拳头把他活活打死;留下来更说不清,眼看老鳖就爬进水里了,他被小歪头牢牢地抓住,脱不开身。
“我没偷,是我在乌龙河边捡的,”天南说。“你什么没干过?蒙我?”小歪头说,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我知道你是小葫芦的惯偷余天南。你跑不了。”
口袋里的黄鳝也陆陆续续往外爬,天南急了,从小歪头的手里夺过菜刀,没等小歪头弄明白怎么回事,天南已经把他左手的小指剁下了半截。
“不是我偷的,”天南扔掉菜刀站起来说,“这下你该相信了吧。”举着血淋淋的手走到老鳖跟前,一脚把老鳖踢了回来。
小歪头没想到天南还有这么一手,他是见过大场景的人,知道放血意味着什么,便无话可说了。这时候歪头穿过野地从家里过来,太阳已经升到树上了。歪头看了一眼老鳖,对儿子说:“不是我们家塘里的,还不找块布给人家把手扎好。”
然后天南就回来了。再后来就不愿在野地里游荡了,说太苦,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听说这两年他出了远门,到哪个大城市里赚大钱了。当然在家呆的时间也不短,像母亲说的,还是到处瞎混。天南说他的确去外面转了一圈,就是为这个来找我的。他想向我打听电脑的事,他想搞这个。我以为我听错了,电脑那东西不是一个两个钱就能搞到的,再说,我们的小葫芦这样已经被世界遗忘的地方,搞来电脑干什么。
“我又没说去贩电脑卖,只是想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干什么,值多少钱。”天南说,一副瞎聊的样子。“我在南京和武汉跑了两年,看大城市里的人都玩这东西,也想好好折腾一下。”
看来他的确在外面混过了,举止言谈都带上了点见过世面的痕迹。我告诉他我也说不好,我也就是在大学里玩过几天,现在忘的差不多了,大概只会开机关机,可以上上网,玩玩游戏,查查资料,打打字,看看碟片,就这些吧。工作以后就没碰过,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我们的那个烂学校,一个月五百块钱的工资都要拖后小半年才发,哪来的电脑。我也买不起,把嘴吊起来一年不吃不喝也只能买个一般的。
“这么值钱?”天南很遗憾地说。“我全把他们便宜卖了,几百块钱就出手了,有时给钱就卖。”
“哇,你出手倒是大方,哪来那么多的电脑?”
“别问了,知道了你要害怕。”他点了一根烟,递给我一根,我说我从不抽烟。他脸上出现了怪异的表情,微笑挂在两个多肉的腮上。我知道那些电脑的来路了。“其实也没什么,大教授,”他说,用的是我们同桌时他给我取的绰号,让我看到了十年前整天混在一块儿的幸福时光。他的口气像开玩笑,“从那些有钱人家顺手拿的。他们出门后我再开门进去,一个大口袋半个家都装下了,还在乎一台电脑。你不知道他们多有钱,我见过一家最多有三台电脑,四台电视,一个房间放一个。我想他们也用不了。”他和读书时没变,说话还是直来直去,什么都不在乎。他的回答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说:“跟抽根烟一样容易?”
“比抽烟要难点儿。不过只要想干,办法还是有的,活人哪能让尿憋死。”他清清淡淡地踩灭了烟头,拍了一下膝盖,说,“上午我看到百灵了,告诉她你回来了。你也不过去看看人家,不就是个教授么,牛什么,小心她被别人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