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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学派”及其终结
作者:刘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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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所谓“清华学派”,就不只是“清华的学派”,而是中国大学体系(知识界)中的“清华学派”。
既然“清华学派”不完全是学籍、教职意义上的概念,那么,它到底是怎样的概念呢?这要对其谱系做一细察。从其谱系来看,该派成员来源主要有三:
一、出身清华的文人学者。此中多为“老清华”,少数是在他校读完本科(或同等学历)后转考清华研究院(特别是东大、北大和无锡国专的毕业生),但这为数甚少,因国学研究院前后四年仅七十多名毕业生,仅半数于其时清华每年所招本科生;也有极少者为他校转学到清华读本科的(如在北大预科毕业后考清华)。
二、在清华(含联大)供职的文人学者。事实上,这一批教师约有半数出身于清华;另有一些是他校毕业后任教于清华的,如北大、南开、东大(南高)等。其中,有一部分外籍教师也可跻身此列,如吴可读(Pollard)、温德(Winter)、噶邦福(Gapanovitch)等。
三、与清华学人私交较密、因缘较深的其他学者。此一部分只占极少数。
因此,“清华学派”成员的主体仍是清华学生与教师,易言之,清华本身即是“清华学派”的人才基地,而北大、南开、东大、无锡国专等则构成其基本的预流。如是一来,“清华学派”便有源有流,有“派”可“流”。
抗战以后,三校虽言北还,但局势日乱,1949年大批人员南下,多少削弱了清华的力量。三年后,局势骤变。院系大调整中,国立大学一家独大,教会大学、私立大学渐告终结。地处京师的名校首当其冲:燕大、辅仁等被撤并;清华、燕京的文科被归并至北大;燕京、辅仁已付阕如,清华成为巨型的纯工科大学,北大则为老牌的文理大学。外界强力以其锐不可挡之势,冲击了文化生态,改变了中国的文化格局。是时,颇有渊源的“中国人民大学”已破土而出,成为社会主义的红色圣地。京城高校出现了“人北清师”的格局。
文科编制的撤消,基本消除了“清华学派”赖以存在的文化土壤。“清华学派”气脉大乱,乱相频生,五代而衰。此后的清华文科凋零殆尽,面临着重生之大任。
内涵及其表征
以上的谱系梳理,可以见出“清华学派”之内在实质与精髓乃在于“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这是陈寅恪颂王国维之语,但又何尝不是夫子之道或“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呢?第一代掌门人开创的学风在此后得到了贯彻,清华学派由是薪尽火传、生生不息。
上述分析,折射出该学派的基本特征:
一、谱系极完整,延续性极好。
这与老清华特有的人才机制有关:领导求贤若渴,教师爱才如命;一方面“培养优秀人才”(学生),另方面“留住一流人才,吸引杰出人才”(教师)。因此,师生共进,人才辈出。但这有赖于两方面的因素:一是清华学生凝聚力强,有共同气质;二是清华教师重视教学,队伍稳定——这在教师流动性极大的民国时期,其稳定性可能是独有的。1920年代中叶,五四落潮后的北大有大量名师南下沪宁穗汉诸地,而清华文科建制日进,规模日壮,处于上升阶段,大量名师涌入清华,极少有人舍清华而取他处。而且,这种“有进无出”的态势一直维持了数十年,直到后来才横生逆转。
名师的云集,使其学派极为完善。陈寅恪等人影响了几代学人,特别是国学院的几乎每一届学生,且对此后的钱钟书、季羡林与周一良影响亦深;身为国文系主任的朱自清更是重视教学,数十年如一日,先后指导了萧涤非、王瑶诸人;闻一多不仅培育了季镇淮,还提携了此后的朱德熙等;吴宓、陈福田门下除了1920—1930年代的“龙虎豹”而外,还直接培养出李赋宁等人,而李氏又为数十年后中国外语教学的发展贡献巨大。
——当然,该特点的深层原因乃是老清华的体制优势。一是选拔机制上,常规与破格相结合。老清华素以择才极严著称,但对特别优秀的人才,也可“不拘一格选人才”。如钱钟书数学仅得15分,而中英文特优,清华予以破格录取;华罗庚亦无正规学历,但熊庆来慨然允其入学;吴晗也被胡适推荐至清华;钱伟长英语考试不佳,未被北大录取,而由其叔父钱穆推荐到清华。二是晋升制度上,不唯资历,唯才是举。本国教师与外国教师、本校出身与外校出身平等对待,对优秀教师敢于直升教授。三是福利制度极为优渥。按清华制度,本校教授每五年可有一次定期带薪休假出国进修(如朱自清于1931年开始的“欧游”即是如此),这在其时亦是绝无仅有。
值得注意的是,“清华学派”中相当多人出身清华,但基本上克服了“近亲繁殖”的锢弊,这也与其用人机制有关。一般说来,教师的延聘途径主要有:1)清华毕业后留校助教,渐次晋升(如吴其昌、李健吾、林庚、王瑶、季镇淮、朱德熙);这只占一小部分。2)清华毕业后放洋深造,然后回校供职,如“庚款留学生”赵元任、胡适等,以及吴宓、闻一多、贺麟、张荫麟、钱钟书、费孝通、华罗庚、陈省身等;这一部分比重最大,大多成为三十来岁的少壮教授,事实上构成了后期的中坚。3)本校毕业生在外校任教(任职)后返聘回清华,如罗隆基等。4)从它校(包括国外)延聘。其中,北大出身者最多,如朱自清、俞平伯、刘文典、冯友兰等;另,南开、东大出身者也相对较多;长期服务于清华的外教亦不鲜见。
二、以年龄言之,具有年轻化趋势。
一般而言,在早期的清华,学生入校时多为十五岁左右,七八年后二十出头即放洋深造;数年后即获得硕博学位,学有所成后即回国,此时仍年未而立。一流的本土教育,一流的欧美训练,造就了一流的学人。因此,他们大都成为年约三十的教授,如早年放洋的胡适、闻一多、梁实秋等,这批人皆为人杰,属学界一时之选。在改行新制的清华大学,学生入学时多为十七八岁,但学制仅四年,多数毕业生仍可在二十出头就留洋,“海归”后也不过三十来岁,很快可以晋身教授。如:李济二十七岁始任教授;叶公超1929年初抵清华就任教授,年仅二十五;贺麟归国后任北大教授,年仅三十出头;张荫麟归国后为清华教授,年仅三秩晋一;沈有鼎与张荫麟同时晋为教授,年仅二十八;陈铨升为教授时,年仅而立;“本土派”张清常升任教授时,年仅二十九;至于钱钟书,更是在二十八岁就受聘为教授;邵循正、任华等人也都在三十岁左右升为教授。甚至“本土派”的余冠英、萧涤非也在三十多岁就获得了教授。对外校出身的也一视同仁。出身东大的陈梦家号曰“史学天才”,也在三十出头荣升为教授。及至联大时期,占半壁江山的清华学人,也多是留美博士出身。清华北还之后,李赋宁、与杨绛(季康)均被聘为教授,李仅三十二,杨亦年方三十八,实属相当年轻的女教授。至此,钱氏夫妇均为清华少壮教授。即便是1952年的院系调整后,王瑶也以其卓异的成果而被评为北大教授,年仅三十八。而一旦评上教授,学者便无太多职称、生计之忧,便于专心教研。毫无疑问,这样一批三十来岁的教授确保了“清华学派”持续强劲的后劲。不仅如此,“清华学派”在外校亦影响甚巨。例如,抗战期间,成都燕京大学有所谓“四大名旦”,即陈寅恪、吴宓、萧公权、李方桂,无一不是此派中人。其时,清华出身的端木蕻梁,1938年就任复旦大学教授时,年方二十六。
因此,在全国范围来说,“清华学派”拥有一批最年轻、敬业的实力派教授,这就类于“五四”前后的北大,拥有一批年轻才高(平均三十来岁、有留洋背景)的教授,当是最有活力的。所不同者,只是当时北大的“五四青年”热衷于“谈政治”,“读书不忘救国”;而清华少壮派则是安心于“做学问”,“救国不忘读书”。而此时,清华的年轻教授、外籍教师的比例,均为全国之首。三、以学风论,兼顾文理;兼修文(化)体(育);兼资人文社科;兼通古今中外。要求既严,素质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