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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学派”及其终结
作者:刘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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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清华的课程设置上就可得到反映。清华极重文理的交融和文(化)体(育)的兼顾(如梁实秋就因体育未及格而推迟一年毕业,钱伟长也因体弱而差点被拒收)。文科学人多才多艺,如闻一多的擅书法和金石篆刻;不少以理科为业的学人也兼擅文史,如华罗庚、顾毓秀等,这也并非罕见。
清华重新学而不轻旧学,兴西学而不废国学。重西学,首先是重外语。早年清华教育中极重外语,其对外语要求之严,是素享盛誉的;加之早年只招一二百人,所以往往只有极少数外语极好的学生才能入读清华。清华研究院也以其极高的外语和国学的要求让人叹服。后来,大学部还一度力倡学生们兼修第二外语。及至联大时期,清华文科研究所毕业生均须通过第二外国语考试。这样的一种氛围,催生了大批通晓多种外语的奇才:老一辈的陈寅恪、赵元任、汤用彤,稍后的梁实秋、更年轻的邵循正、钱钟书、季羡林(甚至周一良)等人,都兼通六七门甚至二十余门外语。这种现象,作为个案的出现可能有其偶然性,但作为普遍的现象,也许就有其体制上的必然性。当然,重西学(洋化程度高)的同时,也不轻“国学”。这种文化氛围和办学(教学)模式铸就了一大批通才和大家。执教清华的教师中,横跨数学科的人亦不为少,如陈寅恪长期兼跨国文系与历史学系,还曾一度兼课于哲学系;钱端升二十五岁则兼事外文与历史学两系;张荫麟二十九岁就兼任哲学系与历史学系教师。“本土派”本科毕业的李长之,二十余岁就在一流名校中承担了文史哲艺、中外文的教学;吴泽霖亦曾兼任社会学与人类学两系教授。——于今而言,兼通文理,精通外语,几乎是成就大家的必备条件。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此后数十年中,成就卓异大家中,几近半数都出自老清华。
四、兼盛文艺与学术。
清华国学院草创之初,即强调要“研究高深学术”,此与北大(“研究高深学问”)相近。如果说最初的(留美)预备部还多有“预备”性质的话,那么稍后创立的大学部(本科及大学院)则贯彻了这一宗旨。大学之要乃是研究学问(学术),但多才多艺的“清华学派”成员,却并不以“学术”自封。他们不仅是精于学思,而且是才学兼胜;既精于学问,亦长于诗文。事实上,清华研究院及清华文学院的多数人物都盛产诗文,且质量不低。此中自以中文系最盛,数十年中历任系主任几乎皆为文章大家,吴宓、杨振声、朱自清、刘文典、闻一多、李广田大都如此。吴学兼中西,文章亦好;朱一直专事创作,在五四前后已是新文学名家,创作实绩斐然;刘既是文史大家,亦是古文高手;闻早年已是清华才子,后为新诗名手、“新月”派悍将。日后出长清华的李广田虽说学历略浅,创作、评论却是成就颇丰,散文尤工。国文系的教师们亦复如此:俞平伯不仅以古典文学研究见长,年方弱冠即为知堂门下之才俊,与废名等人并为“四弟子”,与朱自清同为新文学名手;放洋欧西、复又任教清华的王力亦是随笔名家,曾同时为数刊物开专栏;陈梦家与张荫麟并称“史学天才”,早年即与闻一多同为“新月派”巨子,二十岁便出诗选,后又以古文字学名世。出身清华、供职别处的曹葆华、端木蕻梁亦是此中代表,不仅长于创作,亦颇有研究。身兼文史二系教授的陈寅恪,则尤善古诗;张荫麟治史极有创获,早年已是与钱钟书齐名的文论奇才;年轻才俊的吴晗深研明史亦工于杂文。外文系陈铨精于德文,却于翻译、文论、政论无不擅长;卞之琳等更是年岁轻轻而久享文名。当年“清华四剑客”(季羡林等),在数十年后都成为有数的才学兼胜的大家。吴宓门下的弟子多有通才,不仅长于创作、亦精于翻译。当然,更令人称奇的是那文学院的“才子”钱钟书,作为一代大家的钱钟书,更是罕有的奇才。
“清华学派”才学之全,造诣之高,影响之大,都是极为罕见的。当然,上述诸特点的形成,其基础乃是清华本身的精英教育优势。这与其说是人为努力的结果,不如说是天赋地利的硕果。以1920年代前期而论,清华每年招生数不过一二百,而报考者则在万人以上,这种约百分之一的录取率,从根本上保证了清华的生源质量。而保持低录取率,正是创建一流大学的基础之一。若无一流生源,再多名师巨匠也徒叹奈何。惟有名师育英才,才可保障这种教育模式的运作;没有低录取率,何来高成才率?五、专业精神与公共关怀。
清华学派虽崛起于“五四”之后,但仍秉承了五四精神。学人们治学甚勤著述极丰,却并未藏身书斋、埋首故纸堆,在专业之外,他们也关心民瘼。虽然其政治观点可以商榷,但其公共情怀不可抹煞。如果说五四前后是北大独领风骚,那么1930年代前后则是清华不甘人后。五四以降,学(文)人问政者甚蘩,其中北大最是活跃,先后有过“新青年”、“新潮”、“独立评论”等派;相应的“新月派”及“战国策”派则是清华学人的动作。1920年代的“好人政府”基本上是北大学人的政治实践,而后来的政治实践就多了清华的身影。其时,在“谈政治”或“干政治”中,胡适、张君劢、王世杰、王宠惠、丁文江、罗隆基、蒋廷黻、吴景超、翁文灏、陶希圣、顾毓齀、何廉等都曾涉足,这其中就有不少与“清华学派”素有渊源。
此外,“清华学派”也有“兼容并包”之气度。这不仅表现在内部的宽容上,而且重要的一点是善于聘请外校教师来兼课。如梁漱溟自不必言,就职于北大的钱穆等人也常被邀讲座或授课。1936—1937年度,清华历史学系出于学科建构的需要而设“中国地理沿革史”,但本校并无史地研究的专门家,因此特从校外聘来谭其骧(燕京毕业),此时谭仅廿六岁。——而我们知道,五四前后的北大,浙、皖两派势力奇大,乃至于让极具能量的蔡元培也不易制衡;特别是其时的国文系,马氏兄弟、沈氏兄弟、周氏兄弟等章(太炎)门友徒几乎左右了全系,让外人极难入足。
由此可见,如此稳定的名师队伍,如此年轻的教授团队,如此优质的精英培养,如此宽松的文化氛围(教授治校),为“清华学派”的发展奠定了无与伦比的基础。
尾声: 嬗变与终结
长期战乱,导致基础教育薄弱;加之扩招,大学生源亦受影响。清华亦不例外。1947年,“教师人数减少,学生人数激增”,“学生程度比战前稍差,此为全国学生普遍现象,任何学系皆然”。时势对教研影响日增,正常教研安排极受影响。五年后,清华、燕京文科并入北大。“清华学派”的学(文)人不复如初,悉数肢解到北大、科学院等处,学派之“流”被腰斩。
如果说1952年的院系大调整只是在学科建制上根除了“清华学派”的根基,铲除了其文化土壤,那么,此后数十年的人事代谢,则在人脉上消解了“清华学派”的传承。从此,“清华学派”渐成历史,但见故人去,未见新人来。嬗变既已开始,终结岂可避免?
——1949年,一批资深教授远走海外(如胡适、罗家伦、萧公权、李方桂等),亦有青年学子游学欧美,从此再未归国(如杨联升、何炳棣等)。尽管如此,其在谱系上仍属“清华学派”,且基本上贯彻了“独立、自由”之精神。因此,“清华学派”在海外犹有余脉,薪火残存。但是,时光流逝,作为正宗“清华学派”传人的那几代人年岁渐长,先后离世。虽然他们大都学有传人,如萧公权之传汪荣祖、杨联升之传余英时、殷海光之传陈鼓应,海外学界亦有数“小虎”,说来,虽与“老清华”不无渊源,但离真正的“清华学派”已太过遥远了。及至今日,真正意义上的“清华学派”,在海外已是余脉渐绝,薪尽火未传。
——1949年,原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的赵元任远赴北美;1969年,另一导师陈寅恪病殁广州,国学院导师尽去,“清华二龙”仅余其一;1978年,原国学院主任吴宓病逝。至此,清华研究院故人俱尽。四年后,吴宓门之“虎”(李健吾)病故;十四年后,吴门之“豹”(曹禺)西归;又二年,吴门之“龙”(钱钟书)驾鹤西归。“二龙”俱失,“雏龙”安在?!国学院已成往事,文学院亦然归尘。
——1984年,金岳霖去世;1988年,梁漱溟去世;1990年,俞平伯去世,老清华“首席院长”冯友兰去世;至1994年,“清华四剑客”已折其半。2001年,周一良去世。至于学派的其他传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昏黄。作为个体的某些老清华人仍然存在,只是,作为“学派”的硕学鸿儒“老清华”,已然不复存在。
事实上,早在1998年钱钟书先生的逝世,便已宣告了“清华学派”的终结。
刘超,在读硕士研究生,现居北京。已发表论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