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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学派”及其终结
作者:刘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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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与内涵
自二十世纪末以降,随着“联大热”的兴起,对晚近大学教育的研究渐成显学;加之对知识分子的研究的继续升温,“清华学派”亦渐为人所关注。陈平原、赵敦恒、黄延复、齐家莹、徐葆耕诸先生在其大作中均已提及此点,且都强调了其重要性,但大多是一笔带过,未及深究。究其缘由,也可理解:一是时间跨度大,史料太多;二是人物谱系庞杂多变,牵涉到的院校甚多,不易把握;此二点为直接的、学理上的原因,而第三点则为隐在的学理之外的原因,特别是涉及到某些政治历史的因素(如“清华学派”的最后嬗变就很难从文化层面获得完全合理的解释)。
但是,要研究晚近学术史和教育史,这又确实绕不过这一重要的历史存在。因为这是大学教育的变迁、政治文化嬗变的一个特写和缩影,这不仅与清华有关,而且涉及到几乎所有的一流名校和一流文人学者。而没有相当的史料爬梳、史实考辨,要知其大略已属不易,要有所创获更是难上加难。笔者对此关注有时,略有陋见,现就教于方家。
有学者认为,所谓“清华学派”是指清华文科的教学和学术风格,此一说法自有其道理;但若质言之,它可能有着更丰富多义的内涵。笔者以为,所谓“清华学派”,至少涵盖了如下层面:1)一个特定的学术(文化)流派;2)一种治学为文的风格(取向)和文化气质;3)一种教育模式和办学理念。在“老清华”中,许多理工科学者亦有相当的人文素养(如华罗庚之擅诗文、顾毓秀之精文理),善文科、有人文精神者绝不限于文科专业者,那么,所谓“文科”也就不是一个专业意义上的范畴,而是一种素养、识见意义上的标尺。因此“清华学派”确以文科为主,但又不绝然限于文科。就此而言,“清华学派”也就隐然标示了一种新的办学模式(通才教育)和教育理念(精英培养)。
脉络与谱系
鄙意以为,“清华学派”不是一个学籍教职意义上的概念,而是一个思想(知识)上的谱系。此派人物也就不止于清华师生,还包括与之有关联的一大批人,比如某些北大人士,以及西南联大的人物。如胡适虽是长期执教于北大,却是清华出身,且与清华研究院深有渊源;周一良虽是燕京出身,却常在一墙之隔的清华听课,受教于陈寅恪,且日后亦曾受陈及胡适之指教,归国后更是就任于清华,自是跻身此中;汤用彤先生长期就职于北大,但早年为清华留美生,也与清华深有渊源;浦江清等虽出身于他校,后来也结缘于清华。——因此,对此派的外延也就不能仅从学籍教职层面去理解和框定。在“清华学派”的发展历程中有几个重大事件,与之相应的则是几个关键性的年份:
1925年,清华学校研究院创立,吴宓亲主其事,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四大导师先后登台,清华研究院开始运作;同年,朱自清离浙北上,落户清华。朱于五四前后(1920年)在北大毕业,仅有本科学历,且主事新文学创作,而无突出学术成果。朱以中学教员身份出任清华教授(年仅二十七),足见清华不以门户、学历为限,勇于吸收新鲜血液,接受新文化的熏陶。自此,“儒林”与“文苑”开始携手,并存于清华。
1928年,罗家伦出长清华,力行“四化”(学术化、民主化、纪律化、军事化),清华脱离外交部而直属国府管辖,扩大了办学自主权。至此,清华初具现代综合性大学的格局,其文科建制日臻完善。此后,大批文科名师持续涌入清华,并保持了长期稳定的教职,如杨振声、蒋廷黻、潘光旦、黄节等等。其中多数是甫入清华便径评为教授。而按惯例,教授受聘他校后最初只能是副教授。其气魄之大,冠居全国。
1937年,日寇横行,抗日军兴,众校西迁,清华与北大、南开三强合一,组成西南联大。
1952,全国院系大调整,地处天子脚下的清华首当其冲,由一个综合性大学改造成一个多科性工业大学。学科建制的根本性嬗变,极大地紊乱了其文化生态;失去学科支撑的“清华学派”元气大伤,颓势日显。
“文革”期间,“清华学派”不仅学科建制荡然无存,且一大批“老清华”大受冲击,离开文化岗位,或老死或病逝,或被边缘化或被卷入政治,如陈梦家自杀(1966)、李广田去世(1968)、吴晗自尽、陈寅恪逝世(皆在1969年);冯友兰、周一良等加入“梁效”,等等。
1990年代前后,大批“老清华”年事渐高,政界、文界的“老清华”大都渐渐淡出历史舞台,如政界之姚依林、蒋南翔和文界之王瑶、俞平伯、吴祖缃、曹禺、季镇淮、钱钟书、韦君宜等均告去世,“清华学派”走向终结。
大致而言,“清华学派”始于1920年代中叶,终于1990年代末叶,时间跨度达七十余年。其最主要的载体乃是清华国学院和清华文学院;文学院中,尤以文史哲诸系为最。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中,“清华学派”形成了相当完整的谱系,而这一谱系又以特定的学思传承而形成了精密的网络。只是,在既有的研究中,对这一谱系的代际界分尚不明朗;而没有对基本谱系的把握,就无法对其脉络有基本的了解。因此,出于研究需要,笔者对此做了初步的梳理。
一般认为,朱自清先生的入教清华揭开了“清华学派”的序幕。只是朱氏“但开风气不为师”,入得清华后才开始学术起步。因此,“清华学派”的开创并不始于朱,而是肇始于国学院的建立,其第一代掌门人当为王、梁、陈、赵四子。四人年龄相差甚大,年岁最长者为梁(1873年生),最少者为赵(1892年生)。其时,王、梁年约知命,而陈、赵均逾而立——这在一般学人当是治学起步期,而早慧的陈、赵二子则已进入学术丰收期(陈虽述而未作,但已然是气象煌煌)。细言之,四人大致出生在1870—1890年前后,在清末度过了至少约二十年时间;而这二十年,一般就构成其学思的启蒙期。他们在西学东渐的语境中,完成了各自的“童子功”训练。这样一个成长背景,决定了其无一例外地接受过较为系统的国学训练,具有相当的国学根柢。此外,四子均有游学经历,广读西书,识见甚广,这就奠定了其西学造诣。这样,学贯古今、才兼中西的一个文化格局,就在晚近的中国标举了一种全新的治学路向,从而基本奠定了“清学派”的文化格局和学思境界。
这些学者虽然为数甚少,但影响极大,在1925—1929年的数年中,又熏陶了一批优秀学子,从而为清华(乃至中国)后学的发展拓宽了道路。其中,王力、吴其昌、浦江清、赵万里、蒋天枢、罗根泽、刘节、姜亮夫等,均在后一时期成为“清华学派”的悍将。
至于其时的李济、吴宓则在学术上也已初具气象,其学术上的大丰收将于后一阶段到来。
如果说“清华学派”第一代成员寥寥,那么紧随其后的第二代则声势颇壮。此时,吴宓、李济等人已硕果迭出。另有众多极具水准的名师,在1930年前后都已云集清华,且大都处于学术上的丰收阶段,“清华学派”的学术丰收也就此开始。其中代表人物极多,中外文的有杨振声、杨树达、朱自清、冯友兰、闻一多、刘文典、黄节、吴宓、钱端升等;历史学中有蒋廷黻、刘崇、雷海宗等;哲学方面则有金岳霖、冯友兰、邓以蜇等,甚至梁漱溟等人也被邀来兼课;社会学则以陈达、吴景超、史禄国为翘楚(稍后有潘光旦、李景汉等)。这些学人,学术成型于1930年前后,而其出生时期则约为1890—1900年(黄节、刘文典略长,分别生于1873、1889年,学术成熟亦稍早,但调入清华时间较晚,因此,尚未跻身第一批队)。这代人大都在“五四”前后完成了大学的基本训练,学术的奠基、思想的取向也在这一阶段初具雏形。而“五四”前后是一个极为特殊的转型时期:武昌首义,清廷崩溃;民元之后,社会文化基本处于激进化的转型中,在这向左转的过程中,青年群体尤为激进,大都体认出“激烈的反传统”取向。在此背景中,他们接受了国内的学术训练,获得初步启蒙后,又负笈海外(多为欧西)接受系统训练。经数年之酝酿,学术已开始起步。因此,他们大都专心治学,有相当的专业素养,亦不乏公共关怀,其中一些人构成了廿卅年代“新月派”的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