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动物的唯美
作者:王 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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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直到他们消失。有一天早晨,战士们发现它不见了。有人在昨天晚上曾听见它叫过几声,在那几声后,有一阵很响的蹄声驶向了远处。大家一致推断,它走了。大家隐隐约约感觉到它出走的原因,望一望无边无际的沙漠,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年后的一天,它突然又回来了。这两年多的时间,它一直在外面流浪,瘦得浑身没有一点肉,身上的毛长得杂而长,有很多树叶夹杂在其间。战士们心疼它,也为它在出走两年多以后还能够回来而高兴。他们给它洗澡,喂它好吃的东西。大家都觉得,它能够回来,肯定以后会把这里当家。第二天早上,天降大雪,水龙头被冻住了,战士们便点火去烧。很快,水龙头就化冻了,水哗哗哗地流了出来。那匹马看见水龙头里流出的水,突然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冲出院子,奔向茫茫雪野深处。
它又走了。
好几年过去了,直到现在,它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人见过鹰憩息何处
写到鹰,笔不自觉地就打滑。
鹰难写。
但我忍不住还是想写鹰。马是新疆男子汉的气概,而鹰,就是新疆的一声呐喊。在低处看这块土地,它是平静的,也是沉郁的。但要是有一只鹰突然从沙漠或雪山上突兀飞起,像利箭笔直地射向天空,你就会感觉到,鹰就是新疆的一声呐喊。
鹰是外在化的一种动物。在很多时候,鹰对自己非常残酷,为了实现信念的至高目标,几近可以达到自绝。而在不懈的追求中,鹰所持续的顽强意志,几乎就是对自身所处的世界的一种蔑视,也是与时间的一种抗衡。牧民们说,鹰往往都是逆风飞翔,在风紧的山口或陡峭的峡谷中,经常可以见到飞翔的鹰。鹰是没有家园的,从没有人见过鹰憩息何处。也没谁能够走近鹰。鹰出没的地方,是人无法到达的雪山和峭壁。这种在高空中生存的动物,实际上是没有家园的,当它在悬崖峭壁上生存时,那又是一种险境中的家园,是人只能凭借幻想才可以抵达的一种境况,那是一种悬崖乐园。
也有走近鹰的时候。是在西藏阿里,我们的车子在一个早晨走过班公湖,就见几只鹰从湖边爬过来,慢慢向山上爬去。它们的身上是湿的,爬过的地方,被水沾湿。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鹰,我们便停车尾随在它们身后,想看看爬行的鹰究竟是为何。它们的翅膀拖在身后,足有一米长,但因为拖着,则显得沉重和多余。它们爬行得很沉缓,遇到陡峭的地方和大石头,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爬上去。由于跟在它们身后,我看到它们身上的毛掉了很多,露出的地方除了破烂的皮就是厚厚的污垢。我为它们感到难过——几只不飞翔,在地上爬行的鹰,让人看到了它们苦难和沉重的一面,就觉得好像是看到了光明被黑暗的淹没。十几分钟后,它们爬到了山顶。有两只鹰在爬行的过程中掉了几根羽毛,被晨风吹着,欲飞不飞。它们一一集中到一块大石头上,慢慢地收拢翅膀,挺劲,向远处张望。过了一会儿,它们突然振翅而起,在一瞬间像利箭一般飞了出去。太突然了,我没有想到鹰向上爬了这么久,是为了在山顶的一块石头上飞出去。我捡起它们掉在山坡上的几根羽毛,紧紧握在手中下山。我很激动,由这几只鹰,我看到了鹰内心世界的一种追求,一种可以激励我的精神。这种精神就是,不管怎么样,鹰都要从高处起飞。
之后我想,人为什么总是喜欢赞美鹰呢?是不是鹰在许多方面都与人很相似;或者说,人的精神要求在某些特殊的时候被鹰一览无余的展示了出来?人,其实时时刻刻都是以自己为目标的,当人们发现这个世界的有些东西在暗合自己的感情要求和心理依托时,人们就开始本能向其靠近,并下意识地对其赞美。赞美实际上是一种信仰,是一种对自己的引领。
鹰,飞翔在人无法到达的高度。因此,人就对它发出了赞美之声。在人的眼里,它的飞翔几乎已经不是肉体的运动,而纯粹是精神意志的上升和展示。所以,赞美有时候也是一种单相思,是人对自己无法达到的境界的精神投靠。如果人轻而易举地把任何事情都可以解决,人大概就不会对任何东西发出赞美了,
后来在牧区听到的一件事,大概更加接近人的生存状态。只是作为母亲的那只鹰,在做出决定和为决定而实施于具体行动时,少了些人的难舍难分和悲悲戚戚。那只母鹰在悬崖上的巢中生下了一只小鹰,它每天飞出去为小鹰觅食,喂养它一天天长大。对于鹰来说,这段时期是母与子非常难得的相处时间,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必将分开,一生一世,母亲不可能再见小鹰,小鹰长大,也不可能再见母亲。鹰在飞翔时,都是独立的,从不合群。曾见过有人写过鹰群的文章,我觉得作者不了解鹰,他只是觉得鹰强大,就以“鹰群”来强化一种气势,但真正的鹰群是从来都不会出现的,所谓的“鹰群”,也只是作者的一种臆想或愿望。那只小鹰长到了可以爬行的时候,母亲就把它推到巢边,让它向悬崖下张望。崖中的冷风和暗淡的光线使它浑身发抖,想缩回身子投入母亲的怀抱。母亲这时候突然从巢中飞出,在崖中上下起伏,自己的身躯划出漂亮的弧线。母亲是为了让小鹰看看飞翔是怎样的,作为一只鹰,是不应该恐惧悬崖和黑暗的。
小鹰当然看得很痴迷,母亲的飞姿,使空旷和幽暗的崖谷顿时显得活泼起来。它上下翻飞,犹如一片火花从一个地方移向另一个地方,也像一个移动着的琴键,和空旷撞击,发出一种音乐。也许鹰的耳朵长在心灵中,它就用感受在听着大自然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音乐。天长日久,聆听就成了一种对飞翔的引领,成了暗暗蛰伏在大地身上的一个梦想,它最终要用这个梦想丈量大地,覆盖大地,完毕之后,把大地留给正在长大的鹰,然后,神秘地消失。
盘飞一会儿后,母亲回到巢中,用身体将小鹰一点一点向巢外推去。小鹰吓得缩紧了身子,岩壁布满荆棘,有尖利棱角的岩石,还有深不见底的河流和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土拔鼠。母亲长鸣一声,用力将小鹰推了出去。小鹰哀叫着,身体在空中飘来飘去。天空虽未人秋,小鹰就像一片飘零的叶子,过早地要落到崖底去。母亲将小鹰推向崖谷的同时,就振翅而起,飞向山后面去了。小鹰在坠落中,想攀住树枝和藤蔓,但都没有成功。眼看就要落地了,它突然在挣扎中层开了双翅,旋起一个漂亮的弧,向上飞起。这转瞬间的动作,又是一片火花,将幽暗的崖谷照亮了。它缓缓地向上飞动,最后落在了山顶的一块石头上。崖谷依然幽暗而无声,小鹰看着深崖,好像第一次认识它似的,久久没有转动一下头颅。后来,小鹰发出一声鸣叫,从石头上起飞,向远处飞去。天空高远,太阳赤烈。它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一直飞向远处。
看到这一幕的是一位六十八岁的哈萨克牧民,回到村里,他突然变得有些痴呆,碰上人了,不管男女老少,就向人家说这件事。由于他过于激动,说起来总是喃喃自语,所以,人们听上半天,才能大概听出个意思来。他的痴呆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就自己给自己说,他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懂,但他却一直喃喃自语,好像只有他能听懂自己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