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三拳两胜
作者:叶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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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拳
他们被塔吊缒下来,屁眼大的铁筐,挤满一堆北山男人,褂子上布满汗臭,酸兮兮的。碰开门,人哗地泻出来,每颗心登时松懈了。他蹙住鼻子,紧走慢走,有人给他一记胳膊拐,捣在肋巴条上,意思说:赶紧去吃食。他疼得蹲下来,没认清是谁下的手。天阴得像块脏抹布,云很低,跳一脚就能够着似的。傍晚,探照灯一亮,九楼的施工面就停工了。晚上不能施工,违反的话,会被罚款的。
他提紧肛,慢吞吞站起,瞅见人都散光了,冶平平坐在墙角,正吃力地纳鞋底。针眼里穿着麻绳,冶平平在头皮上蹭一蹭针尖,锥子攮过鞋底,指头根里的顶针像一枚戒指,一闪一闪。他说:“啊是,你咋来咧?叫旁人笑话么,家里没出啥事啊?”冶平平浅笑,终于见到了男人,窘了窘,将鞋底和麻绳收拾起,红了脸说:“娘叫我来的。看,娘和我给你烙了十几张鏊饼,怕你挨饿么。”他扯开冶平平腿畔的蛇皮袋,果然看见了金灿灿的鏊饼,巴掌厚,十几个层层摞着,麦子的香气缭绕不止。鏊饼是北山人的吃法,用了刨花和锯末,将生铁鏊子烧红,慢慢煨熟饼子。鏊饼不太容易馊,下苦人出门上路,一般背的就是它。探照灯太亮,又在生活区内,他想攥住冶平平的手,一腔子的话要说,但想归想,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说:“该吃饭了,我去打饭,你纳你的鞋啊。”冶平平忽地扯住他的袖子,脸更红了,说:“你去吃你的,伙房里又没我的饭,我不想留话把子。这样好了,我喝些开水,啃几口鏊饼就成了。”说完,冶平平摸出一只搪瓷缸子,递给他。他望了望伙房那头,讪讪说:“其实,我不饿。”冶平平盯视他,哄着说:“那咋成,你下了一天的苦,能不饿吗?你别牵心我,我养得太胖了,我不想成一个水桶样子。”他觉得冶平平误会了,忙解释说:“今天灶上吃甲鱼。我嫌腥,一想起就没了胃口。”
冶平平扑哧一笑:“啊是,原先你们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天天吃的是鱼呀?怪不得你半年多不回家,吃的是鱼么。”
“是甲鱼,不是鱼。”他纠正道。
冶平平蹙蹙鼻子,讥讽说:“都一样,反正是鱼么。你馋我呢?”
“嘿,甲鱼就是王八,王八就是甲鱼,来路不正。一提起来,我真的没了胃口,干脆不饿么。”他解释不清,嗓眼里真有一股恶心似的,吐吐舌头。冶平平拽着他,娇嗔说:“听你的,你是家里的大掌柜么。”这么一恭维,他真的轻松下了。他说:“你路上花了几小时?看你,跑得清汤寡水的,瘦得不成人样子啦。”说完,他上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冶平平眼泪都快下来了,偎近几寸。
伙房前的场地上,蹲着吃食的伙伴们嗷嗷叫,冲着他吹口哨起哄。
他抓起一把水泥粉和石灰,顺风扬下去,一帮人照旧蹲着,嘴里吧嗒吧嗒吃得来劲。他真像闻见了味道,哦哦哦地呕起来。冶平平捏住拳,捶着他的后心。“不要紧,死不掉。我是恶心他们吃甲鱼,一想,我的脑子就稠了,恶心。”他安慰道。冶平平说:“甲鱼又不是毒药,能闹死人?算了,你不吃就是了,眼不见为净么。”工地建在黄河畔,北山上来的男人们揽下项目,一共要盖七八幢高层住宅楼。工地上有伙房,一日三餐都在里头照应,天天是拨面疙瘩和揪片子,外加一脸盆大头菜。劳动节那天,大家吃上一顿花卷和胡萝卜包子,就算改善了生活。出门在外,为的挣几个油盐钱,谁也不计较吃食的好坏。料想不及的事情来了,穷人有了老天爷照顾,一帮子北山男人在黄河水里发现了一堆堆甲鱼,怪模怪样,谁也喊不上名字。先是捡回来几只,搁在脸盆里看新鲜。后来,秘密被工头发现了,说这东西就是王八,也叫甲鱼,端端是上好的营养啊。工头做了演示,拿起一只铁锤,挥手一砸,一只甲鱼就四分五裂,稀巴烂掉了,丢进锅里熬成了鲜汤,鼓捣大家猛吃猛喝,像连骨头都要吞下去。
壳子一裂,紫黑的血淌出来,他就犯病了。
他知道,黄河水里的甲鱼,都是一些吃斋念佛的佛教徒放了生的。放生的甲鱼壳上,都被抹上一点红油漆,千万不能动,怕伤了菩萨的心。气恼的是——伙房里隔三差五就能炖出一锅来,吃得北山男人们脸上长满了疙瘩,一掐,就能放出一泡黄水来。他除外,一想起铁锤下的紫黑色,他眼底里就发黑,连气息都闻不得。他呕了半天,见吃完食的男人们嗍净了甲鱼壳,晾晒在窗台上,自己嘴里就不对劲。听工头说,壳子是地道的中药材,能治风湿病。他连一块也不愿意存,看一眼,目光都烧。
“石瓜,晚上跟媳妇表演一下,我们改改馋病?”有人打趣道。
“妈蛋,吃屎去吧。”他抓起石灰撒过去,很多人敲着碗避开,又追上来起哄。冶平平被说得羞臊起来,背过身子去,胸脯一跳一跳的。也难怪,她腊月里才被娶进门,没过上几天炕头炕尾的舒坦日子,一打春,他就背着铺盖卷进了城。要不是婆婆催得急,她连兰州城的门都摸不见。
“嗨,王八壮阳,赶紧去喝一碗,晚上能逍遥死哦,石瓜。”麻雀嘴们喊个不停。
他脸烧,回骂一声,攥住冶平平手,扛起蛇皮袋就走。他藏下心眼,要是把蛇皮袋放进宿舍去,鏊饼的毛都能被拔光。麻雀嘴们继续喊,抹着嘴,眼里的贼光往冶平平胸脯上瞄准。他将冶平平护在身后头,抵挡着——自家的东西,旁人看一眼,当然会少一眼。他本想给工头请个假,但工头吃完食,背着手视察去了。一时半刻,他也想不起对谁讲,叫给工头传个话。还好,魏家村的老虎拉完屎出了茅厕,手在裤裆前忙碌,提着裤子。老虎是他维(结交的意思)下的朋友,睡在架子床的上铺,平时就照应得紧。他紧走上前,憋红脸,说了自己的意思。老虎望了望天,叮嘱说:
“兔子,你去住街上的有色招待所,一晚上才八块嘛。”
“啊是。”他应答,却见老虎从裆里摸出一卷钱,硬塞过来,递进自己手心里,怕被冶平平瞧见,坏了男人的尊严。钱是潮的,捂了一天,他能嗅出一股尿臊气来。临折身时,他嘿嘿地说:
“老虎,你是我哥。你喊我石瓜,别再喊我兔子嘛,叫媳妇听见,面子就折净了。”
兔子是他的绰号。他自生下来,嘴上就是个兔豁豁,裂成三办。按北山人的说法,他在胎里时,他娘就不老实,吃了野兔子的肉,才遭下报应。他娘为这件事,一辈子愁肠死了,脊背上一直背着个磨盘,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他去县城做了手术,把兔唇补齐后,娘才醒转过来。虽说现在他成了囫囵人,但绰号一直相跟着,嘴巴上也像打了补丁,记号很明显。可冶平平不在乎,第一次相亲时,她就瞅准了他。冶平平是清水驿的人,吃的河水。能丢下清凌凌的河水,嫁进旱天早地、狼都不拉屎的北山里,图的是他的机灵劲和实诚。他对老虎说的话,被冶平平听到了。冶平平心里一亮,怪不得!原先,他不吃甲鱼是有道理的,谁乐意生下个王八娃娃呀?
老虎搡一把他,他便拽住冶平平,扛起蛇皮袋,往工地外走去。探照灯远了,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他揽住她的细腰,怕她闪下。天阴得重,像一块脏兮兮的破抹布,横在头顶。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