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概念陷阱与思维误区
作者:姚国华
字体: 【大 中 小】
我们被西方的单一坐标套住了头脑,而这种坐标并不具有普适性,我们为什么要拽住它,用它来定位自身和自身的文化财富呢?我们实在是脑震荡有些厉害啊。前面我们谈到过,当年西方人在走向现代文明的进程中,以东方文明为楷模,从东方汲取的资源,但是这种楷模地理上离他们太过遥远,几乎是在不可企及的另一个世界,获取楷模的原型太过困难,当年,马可波罗经历千辛万苦,才来到中国;哥伦布历尽艰辛,以为到达印度,还只是个假的东方。于是,他们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想象乃至虚构一种“东方文明”,这实际上就等于创造了。比如,《一千零一夜》中构想的中国,并不是中国的实际情形,《图兰朵》中设想的中国宫廷,与实际的中国朝廷没有什么关系。西方人把中国的四大或三大发明拿过去,运用自己的理论科学,做了彻底的改造,使得它们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对于这一点,鲁迅说得更明白:蔡伦发明了造纸术,中国人用它来烧冥币,西方人却用来搞宗教改革;指南针在中国用来看风水,西方人用它发现新大陆。中国的东西一到西方,就被西方人创造成了另一种意义的东西。可是,今天中国人在接受和模仿西方时,太容易了,太舒服了,太风光了。有谁出国了,生活在洋人世界里,做了洋人的弟子,回国就会备受瞩目,有了话语权力;谁能与洋人平起平坐,能谈笑风生,便自视有水平,有资历,却并没有当年西方人发现、开发、创造、重构的自主性。
现代中国几乎没有哲学家,因为脑震荡状态的人不可能有自己独立的智慧创造。当然,我们也会有形形色色的“脑震荡”哲学,过去教条主义的意识形态哲学就不需要说了,而现在国际接轨的哲学遍地都是。有位著名的哲学家,对恭敬请教的青年同行们说:“你那个东西的研究有没有价值,首先要看国外文献里没有相应的经典著作,如果没有,那你冒的险太大,收获不一定大;如果已经有大量材料,那么你把它们通读一遍,就会有自己的收获。在中国还是不要标新立异的好。中国人做学问就是拚外语,要老老实实把人家的东西拿过来。中国传统有没有哲学,这就是一个问题,说有,那也是像冯友兰那样用西方标准研究中国传统这个意义上才有。”我们毫不怀疑这位哲学家在西方文化坐标之下获得的智慧,但是由此否定其他文化也有智慧,那我们则要怀疑,那是否是真正的智慧。
又比如说体育。百年中国在体育上很曲折,我们曾经被视为东亚病夫,而现在却是世界奥运金牌第二国家。新文化运动的时候,毛泽东在《新青年》上发表《体育之研究》,提出“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肤”的主张,他把体育看作一种激发国人内在生命力量的手段。在他看来,人的生命意志与生俱来地潜藏在身体里,需要在运动中得到磨炼。他自己就以登山、下水、风浴、日光浴、冷水浴等方式磨炼意志。这一倾向明显有德国生命哲学的影响,与他一生致力于激发民族的内部力量,以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方式建设国家的战略一致。建国后,他也很重视通常意义上的体育运动。大家一定记得那时的口号: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第三条政治军事意义多些,前面两条的倾向,应当说这比今天的主流更接近本来的奥林匹克运动精神的。那时也有国际体育比赛,但重点还是在大众体育方面,组织大家做广播体操,开展群体性的体育活动,把体育作为学校教育重要内容等等。国际比赛重在交往,而不是竞赛名次。
但是到了1980年代,中国全面开放,面对西方全面优势,国人在毛泽东时代的意识形态优越感失落了,在所有看得见的方面与西方人比较,中国人处在一片自卑中。但是女排获得世界冠军,后来中国又参加奥运比赛,并且获得越来越多的金牌。当时,这些金牌却像兴奋剂,给国人一阵阵民族精神的振奋。据说,“振兴中华”的口号就是在庆贺女排冠军的狂热中喊出来的。这时,人们眼里的体育主要已不是自己锻炼身体,也不是自己激励斗志,而只是让几个健儿为国争光,以名次为国家获得面子、荣耀。中国体育的重点从此转移到竞技比赛上来,群众体育无论在人们关注里,还是资金投入上,一年年萎缩了。
这种一切为了最终奖牌的体育越来越远离了运动本来的意义。以下特点在中国运动员身上尤其突出:一是运动员承受着“魔鬼训练”的压力,片面的、过度的运动反而有害健康,无论成功者还是失败者,常常留下身体与心理的终身残疾;二是运动过程很少直接的快乐,很少有艺术上的美感,像体操一类艺术性强的项目,运动员主要靠高难度的技艺,而不是艺术感取胜;三是在需要团体配合与协作的大型运动项目上难以成功,个人或两个人的比赛项目就容易一些,这与缺乏有效的文化凝聚与激励有关系。
体育牵系着国人的自尊,因而也上升为政治,体育明星被视为国家英雄。世界上由政府组织体育运动,并且完全由国家财政支持竞技体育的,主要是中国和原苏联体系的国家。有人统计,中国财政投入体育的绝大部分经费,都是为了在国际比赛中争夺金牌。每获得一枚奥运金牌,相对应的四年间国家投入的成本,是七亿元,这个比例是俄罗斯的二十八倍。投入几十万、几百万来增强某一技术设备是家常便饭。可以想象,这么多的钱“打造”出来的奥运金牌,主要靠高技术以及一切可能的外在手段,与身体锻炼的原旨相去十万八千里了。所有这些努力和流水一般的经费,都是为了在看得见的名次上,给我们面子上的满足。世界第三、第二、第一,一个失去信仰的民族,内心世界就需要这东西来支撑。
在毛泽东时代,我们批判“锦标主义”,今天中国的体育可能比谁都更锦标主义。中国运动员只有得金牌才算数,得银牌的运动员在大多数情况下感觉灰溜溜的,他们获得的指责可能远多于褒扬。因为对我们来说,只有金牌才有显示国家面子的效果。不像别的国家,包括第一运动强国的美国,运动员得个铜牌就很高兴,因为这奖牌首先是他自己的,对于他来说够了。
还有一层,表明中国体育上的强势,仍然是整体上依赖于西方主导的文明体系。在体育竞赛上,我们通常用西方人的规则,与西方人较量,我们在很多项目的技巧上的确可以超过西方人,我们得到的冠军荣誉越来越多,但是,我们中国人却很少有一种游戏、一种规则、一种玩法让西方接受。我们只能在西方人既定的游戏规则基础上,在技术、技巧上追逐人家。
再比如说建摩天大楼。美国纽约被本·拉登撞垮的世贸大厦,建成都三十年了,但这种高楼无论从经济价值还是使用价值,以及能源、环保、安全、舒适等方面,都证明是不划算的。因此,尽管从技术上讲,盖出一座比世贸大厦高一倍的摩天大楼,都已经是可能的了,但美国人再没干过这种傻事。美国那些造这种摩天大厦的公司,都到哪里去了呢?通通都到了东亚地区,尤其是华人比较集中的地区。如今你看,马来西亚有高楼,新加坡有高楼,台北有高楼,高雄有高楼,香港有高楼,上海有座高楼世界第三,还要建世界第一,北京也要建高楼。大家暗暗较劲,要超过别人的高度,竞争这世界第一高楼的名份。
但是,这是真正的超越吗?不是,我们在精神实质上,在理论、原则的创新上,我们无法超越,只能在表象上,在西方人既定的模式里超过人家。为什么要这样竞争呀?因为我们没有自己的独立思维和价值标准,而我们想要强大,想要在别人的模式中往前冲,于是我们便在别人的看得见的指标上争个不休。这种竞争没有任何文化内涵,只有数字意义。这种对数字的热衷,可不具有毕达哥拉斯主义的信仰与理性的意义,而仅仅是一种对西方强势的盲目崇拜,以及要与之看齐的自卑心理。
今天许多经济学家、地方官员都在争GDP水平,这种心态与许多人追逐所谓“吉尼斯大全”的纪录是一样的。这一切数字游戏,既无法理解西方文明的精髓,又找不见自己文明的灵魂,只是跟在西方人的屁股后面跑,这无疑是一种脑震荡的病态。
治愈这种脑震荡,可能只有在某种意义上回到梁启超、蔡元培、鲁迅,甚至毛泽东的某种思维中去。中国人必须重建自己内心世界的信念,一场改变思维模式和价值观念、清理心灵世界的文化运动,才是改变现状的出路。
在我的著作中,我提出了自己的建设性意见,我既不完全赞同现在的所谓左派,又不完全赞同右派。我反对简单接轨的思维,我不认为孤零零的政治改革是中国发展的灵丹妙药。中国的出路,是类似西方曾经有过的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我特别强调中国的大学运动,上个世纪的中国曾经昙花一现地进行过,比如蔡元培的北大建设、西南联大的大学重建。中国必须在自己内部,建立大学文化中心,一个文化特区,就是要为中国人建立自己心中独立的文化坐标。文化立国,是我们根本的出路。
(本文为作者于2004年4月在北京大学的演讲)
姚国华,学者,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文化立国》、《大学重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