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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4期

最简单的道理

作者:田 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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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以后,小丁骑着老丁的单车去学校。一放学,他急不可待地跑到存车处,推出自己的单车就一路狂踩,钻那条巷子尽早回到家里,闩上房门,做自己想做的事。他重新摆弄起了自己的邮票。读初中以后,他对邮票的喜好明显淡了下来。但自从出了这样的事,小丁心底有了一片异常静谧柔软的东西,使他宁愿闩上房门重新摆弄那堆邮票。他还会不厌其烦地量各国邮票的齿孔度数。有时候,正把几枚邮票摆来摆去,小刘老师的样貌会像一颗钉子一样钉进脑海。小丁咬咬牙,把小刘的样子抹掉,把注意力再次铺在花花绿绿的邮票上。
  单车踩得再快,也不是安全的。有一次下晚自习,骑过那条巷子,小丁被谁推了一把,就跌进路边的垃圾堆里。巷子里的这一截没有灯光,他看不清是谁动的手。那人还踢了他两脚,然后嘻嘻一笑,扬长而去。还会是谁呢?小丁一脑子思绪没有纠缠在这个问题上,他想的更多的是,回到家以后,再不能让父亲看见身上的伤了。小丁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脸上没有伤。小丁感到很庆幸。他更庆幸的是,不知道踢他两脚的那人是谁。如果知道他是谁了,那该怎么办呢?现在,小丁不知道那人是谁,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轻松一点了。
  另一天,他依然骑着单车去上课,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他看见抽屉里摆着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有没有告诉你爸爸?下面画着一张鬼脸。他不得不抬起头,往小庄和老炮的位置看去,看见老炮和小庄今天都早早地到了,正诡谲地笑着,并向小丁这边看着。小丁埋下头,随手掏出一本课本,任意翻到某页,读了起来。
  中午,小丁想走另一条巷子回去,但是半道上又一次被人截住了。他老远看见了那两个人,像门神一样,各自靠着巷子一侧的墙,歪着嘴巴叼着香烟,一看就像是找碴打架的样子。但小丁没想到,那两人要截的,仍然是自己。
  你停下,你下来。瘦一点的那人那么喊了一声,小丁就把车煞住了。那人伸出右手的中指弹动着,那意思是让小丁过去。小丁晓得那个意思,如果那根中指不是前后弹动,而是往上一杵一杵,那就是在骂脏话了。小丁推着车,走了过去。那人说,有人找你。说着,那人右手的中指变成了食指,往他身后的巷子深处指去。
  小丁走过去,转一道弯,没有看见任何人。后面的人说,再转一道弯。再转过那道弯,他老远看见有个光头男人向他微笑。光头男人的微笑有种不容冒犯的质地。小丁看得出来——虽然小丁没有参与过街头斗殴,也不难看出来,这种质地是靠长年累月打架挣来的。同时,他认出了光头男人正是小刘的男朋友。小丁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男人,把小刘怎么样了呢?
  白色的小刘,现在已经不怎么穿白色的衣服了,她喜欢穿得五颜六色。
  他把思绪收回来,光头男人正在向他弹动左手的中指。刚才的瘦子影子一样跟在后头,他拽着小丁,说,这是八哥。光头男人平易近人地说,没事,叫我弯八就行。弯八摸出一枝烟,在烟壳子上磕一磕,想了想,就递到了小丁的眼前。小丁把烟接了过来,放在嘴唇上,瘦子就把打火机扬了上来。小丁看见火苗是蓝色的,把烟头杵上去,火苗立刻变成橙黄色的了。
  弯八拍着小丁的肩头,和蔼地说,听说,你被两个小杂毛揍了一顿,然后你回去告诉你爸爸了。有这回事吗?
  小丁还没说话,瘦子噗哧地笑了。也许,这确实是一件惹人发笑的事。弯八就转动着偌大的脸盘看着瘦子,严肃地说,这难道有什么他妈的很好笑是吗?
  瘦子就不笑了,他把他的微笑像吞一口痰一样吞了下去,喉结就上下滑动起来。但小丁笑了起来,他扬起脸尴尬地笑了一下,并点点头,承认有这回事。
  我要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小苏……你他……你是叫小苏吗?弯八有些拿不准。小丁说,我姓丁。弯八说,对的,原来你姓丁,很好很好。现在,你晓得什么是最简单的道理了吗?
  小丁摇了摇头。他的兴趣被这个光头男人吊了起来,他晓得他肯定会说出跟更年期还有政治老师不一样的道理。
  他们说你很聪明,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弯八往天上弹了弹烟灰,然后告诉小丁,最简单的道理,就是,你被同班的同学打了一顿,千万不要告诉班主任,也不要告诉你的爸爸。否则,这他妈就很不像一个男人做的事,就会被别人看不起。你知道吗?
  小丁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几天,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弯八所说的这些道理。他觉得这个弯八看上去有些呆,但讲出的道理却和自己贴皮贴肉。他问,那我应该怎么搞?弯八说,很简单,就只要告诉我,就行了。你是不是想把他两个做死地揍一顿?小丁踯躅了起来,他不晓得如何回答。他似乎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弯八这个人。
  弯八把脑袋勾下来一点,说,没关系的,尽管说。如果是个男人,你就应该这么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我在里面蹲了好几年。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后悔,要是我还是十五岁,我仍然会这么干。
  于是,小丁就点点头。他突然明白,这段时间,自己心底老是有这样的冲动,甚至在摆弄那些邮票的时候。
  弯八得意地笑了,说,我说嘛。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当然打不过他俩,那两个杂毛我认得,说真的,我看着他们就烦躁,就手痒。但我不会无缘无故去把他俩打一顿,那就显得很不讲道理了。现在,我认你做我的朋友,认你做我的弟弟。你要是叫我把他俩打一顿,我肯定帮你忙。
  小丁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弯八。在这个人的面前,他才觉得小庄和老炮其实还是两个小孩。弯八说,我晓得你在想什么,你睫毛一眨,我就看出来了。你肯定是在想,我怎么无缘无故就肯帮你,是吧?小丁点点头。他想,是谁都会这么想。弯八说,其实也简单,我现在手头有些紧。如果仅仅是给他两个人抽几个耳光的话,我一分钱都不收你的。但那没意思,起码要打得他俩住进医院,这样才够意思。如果想让他俩住院,你只要给我五百块钱——本来每个人要三百块,但现在,两人加起来给个五百也就行了。
  小丁毛起胆子跟他说,那你就抽他们几个耳光吧?
  这样啊,哦。弯八拨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胡须,朝天上翻翻白眼,说,我看,男人做事必须狠点,一不做二不休,不能轻描淡写地搞一搞。我建议你还是让我往他们两人后脑勺上拍砖头。他们每个人只消半块砖头,就差不多了,搞个脑震荡什么的。
  弯八又说,其实你不亏。你想想,你只要花五百块钱,而他们两人住了院,一不小心就会花掉一千多。你算算,绝对划得来。
  小丁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算法,但是,弯八提出这个建议以后,小丁的耳际就响起了半块砖头拍在后脑勺上的声音,又瓮又哑,像是巨大的水泡暗自迸裂。他想真真切切地听到这种声音。但五百块钱上哪去弄?小丁说,我再想一想。
  弯八说,行。我只是提个建议,到底要怎么干,还是你拿主意。我听你的。弯八撮了个响榧子,瘦子和另一个人就拢过来了,他们每个人都在小丁的肩头拍一下,然后向一条不起眼的叉弄里钻去。
  小丁回家以后茫无目的地想了一整天,决定做一笔生意。那种砖头拍脑袋的声音竟然是非常有诱惑力的,只消凭空想想,耳根就会得来一种麻酥酥的快意。他在自己房间里找来找去,只有他妈妈留给他的那几本邮票值些钱。他把邮票放在小学时用的书包里面,偷偷带了出去,在佴城邮局附近,好不容易找见一个票贩子。一个小县城,也只容纳个把做邮票生意的。那人打开小丁的邮册,就有些晕,大都是外国的邮票。他说,都他妈是外国的,花纸头。小丁说,不是花纸头,全是正规票品,《斯各特目录》上面都有,你可以查一查,上面有国际标价。可是票贩子喷着笑说,国际标价?你当佴城是什么地方,联合国?我跟你说,我看你的花纸头品相好种类多,一角钱两枚全收了。看出来这票贩子原来是个邮盲,小丁就不说什么了。他把国产的邮票卖给那个票贩,按市场价打六折卖,整整卖了两本,才凑足五百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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