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最简单的道理
作者:田 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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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转校生,小丁在这个班上几乎所有的行为,都像故意要别人忘掉他的存在。小丁一直就是这样的,在小孩们生长发育中普遍要经历的几个“人来疯”阶段,小丁都病态般地保持了安静、缄默。转到佴城一中的这个班以后,小丁已经十五岁了,沉默对他来说是习以为常的。此外,他喜欢用略带忧郁、羞涩的眼神看着那些发育中的女生。他发现,处于这样的年龄,她们的身体像经冬的河床一样丰盈起来,一把一把地往空气中散布雌性荷尔蒙的气息;她们的脸上,多年积累的美丽痘及叫不出名的疙疙瘩瘩,也逐渐消褪掉了,像是被橡皮头小心翼翼擦去的。
小丁第一次引起班上人的注意,是在转校一个月后的小考上。那一堂考数学。这所学校出的试题过于浅,小丁很快把试卷正反两面都做完了,每道题都蛮有把握。然后,小丁把脑袋抬起来,看见别的人几乎都还在做第一面,或者把手垂在桌子底下翻看试题集。小丁百无聊赖地坐着,为不让别人觉察他的存在,他没有提前交卷。他的手旋动着笔杆,两眼悠哉悠哉朝窗外望去。
当他把目光收回室内,就看见那个监考的女教师。她很年轻,也很漂亮。她自己肯定很清楚这一切,所以穿着也十分养眼,一身素淡的裙装,勾勒着她的身躯,又不至于喧宾夺主。她正倚靠着教室前门坐着,门是敞开的,从操场那边吹过来的风,把她的裙子鼓涨起来,裙裾不规则地飘动着。小丁出神地看着女教师,他觉得她像一幅画,而且不是中国人画的。过了有好久,女教师才发觉有一个人的目光正盯着她。她能感到这种目光烙在身上的那种灼热。她看着那个豆芽菜一般的学生,他的脖子有一根筷子这么长,让她联想到鸭子或者鹅。她进一步地看见,他那张脸很窄,两只眼睛嵌在颧骨上面,格外显得突出。他忧郁的眼神和他的年纪不和谐,不搭调。
女教师和小丁相互看了一小会儿,忽然下意识并拢两条腿,并用手把裙裾抹进两腿之间的地方。她的动作连贯迅速,仿佛是生物课上讲过的应激反应。
与此同时,小丁打了个嘹亮的喷嚏。女教师收拢裙裾的时候,小丁脑袋嗡一下大了起来,他难为情地想,她是怎么知道的呢?这一瞬间,小丁的呼吸有些紊乱,鼻腔发痒,打了个喷嚏,没想声音有这么大。早晓得会是这么大,小丁一定会把喷嚏活生生地吞到肚子里去。半个班的同学都拧着脑袋朝小丁看过来,眼神都有些古怪。特别是有个叫小庄的家伙,还朝小丁挤眉弄眼,像是洞穿了小丁的秘密。直到看见有两三个人交卷了,小丁才拿着自己的卷子走上台去。他不敢看那个女教师,他看了看她的鞋子。她的鞋子和她的脚小得就像玩具,或者钥匙链上的挂饰。他眼光铺在她脚尖时,她又反应过来,把两脚并拢,然后把一只脚尖踮起来。她用踮起来那只脚的脚跟蹭了蹭另一只脚的脚踝,那里有些发痒。但这个动作,小丁没能看见。
这次考试成绩出来以后,数学老师就罢免了原来的课代表,让小丁来当。小丁很后悔自己考得个满分。要是晓得第二名整整少他三十分的话,他会故意答错几道题目。他也不喜欢那个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是个又矮又瘦的老人,小丁觉得,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具会说话的木乃伊。现在,木乃伊指了指小丁,说同学们,以后你们要向这个新来的同学学习。你叫丁什么?木乃伊整了整眼镜,往点名板上查找。找了半天,他说,丁小宋,蛮好。以后你们要向丁小宋同志学习。
下课以后,就有那么两三个家伙围拢到小丁的桌子边,要和他握握手,然后说,徐老指示:以后你们要向丁小宋同志学习。他们说着就笑了,还从兜里掏出很廉价的烟,拔一枝请小丁抽。小丁赶紧摇头,他说,我从来都不抽。那几个家伙又笑了,他们就是喜欢示人以一脸坏笑的样子。他们抚弄着小丁的脑袋,把他的分头弄成毛刺头,并慈祥地说,你看你看,真是个好孩子。
小丁不喜欢这几个人,他们是体育生,个个方头方脑,走起路来跟螃蟹差不多。小丁知道,在哪所学校都少不了这样的人,倚仗打架厉害,时不时会敲别人竹杠。但在这个班上,体育生似乎太多了些,搞得每个课间都是鸡飞狗跳的样子。还有,他们跟班上女孩子讲起话来的时候,一只手至少是搁在女孩子的肩头上;说起话来,会把嘴尽量地嗅近那个女孩。在小丁以前读过的那学校,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男女之间保持着很矜持的关系。所以小丁得来一些印象,这里的学生早熟一点,成绩自然是差点。
现在小丁成了数学课代表,下课的时候会有一些同学来问他问题。他觉得麻烦,他不想做那些模仿老师的举动,但又推脱不开。来的多半都是些女孩,她们一挨近他,他就会闻见令他头脑闷涨的香气。他总是三言两语讲明一个问题,尽量少说话,让她们尽快地离开他。因为,他用余光看见,她们挨近他的时候,那几个体育生会在不远的地方抄着手站着,盯着他,嘴角挂着不易觉察的笑。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转学到佴城。这只能怨他爸爸老丁。老丁是地质队的,工作调动频繁。他得随着老丁,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从一家学校转入另一家学校。小学时他在佴城读过几年,现在,只不过是又回到这个地方,但他发现他已经不喜欢这里了。不是每一个呆过的地方,都能给人留下美好的印象。
一天,小丁走出学校,挑了一条最僻静的路走回住处。那是一条小巷子,巷两边是两家工厂的围墙,没有住户。虽然绕得远一点,小丁还是愿意走这条路,看看一路掉落的梧桐叶,看看整条路阒寂无人的样子。只有在这条巷子里走着,小丁的心情才能舒缓下来。另一个原因,是前不久有一次,他还在这条巷子里看见那个女教师了。她在他眼前闪烁了一阵,拐进另一个巷子,看不见了。但他自此就可以认定,她回家也是走这条巷子。小丁知道她姓刘,他在心里把她叫作小刘,前面带一个小字,就会得来一份亲昵。小刘爱穿白的衣,白的裙。天气稍冷一些,她能用上一条毛线织的白裙,下面穿着长的底裤,也蛮好看。于是,有时候,小丁又会把她叫作白色的小刘。他喜欢揣摩这层隐隐约约的意思,因为小刘是老师辈的,和他隔着代,似乎遥不可及。小丁仔细地想了想,在小刘以前,他没对哪个女孩产生过这种感觉。这么想着,他就略带自嘲地笑了。
又有那么一天,小丁走在这条巷弄,前面拐弯的地方忽然白花花地一晃。他马上意识到那是小刘,白色的小刘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小丁赶紧跑了过去,想跟紧点。他甚至想,就算是小刘发现自己,也无所谓。当小丁走到转拐的地方,忽然被一个人狠狠地搡了一把。那里站着两个十七、八岁,个头挺大的男孩。其中有一个说,前面有事,你往别的路走。小丁看了他一眼,他就狠狠地剜小丁一眼。那人说,看什么看?看你妈的看!这时候小丁听见了小刘的声音。小刘发出一种呼叫的嗓音,尖细而又很含糊,听不出语意。小丁很想冲过去推开那两个家伙,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心脏一阵狂跳,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往回路上走,走到那两个家伙看不见的地方。小刘的尖叫声还在传来。小丁贴着墙,软软地站着。除了抽自己两三个耳光,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暗自地想,那边发生了什么呢?他也听说,很多社会青年,特别是打架厉害的那种社青,追女孩经常用在巷子里两头堵的办法,霸蛮地和女孩扯上关系。现在,小刘是不是也碰上了这样的事呢?小丁的思绪并未就此打止,他又想到一个词,两个字……这个词还没来得及在小丁的头脑里变得清晰起来,小丁就硬生生把它掐灭了。他的后背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小丁走一步拖一步,从条叉道上了马路,回到家里。他热切地等待着明天去到学校,看看小刘怎么样了。小刘没有教他所在的班,但上午第二节课下了以后,小刘会站在她担任班主任那个班级前面,带领她的学生做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