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草药时代
作者:谢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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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父母搬到城里来住,居然想在审计厅的院子里栽一两棵丝瓜苗,但被园丁作野草拔掉了。父母怅然了很久,我也跟着怅然了好长一段时间。如果栽一两棵丝瓜,我屋前的草坪上,到夏天就会有纯黄的丝瓜花开放,这些瓜花,虽不如院子里其他花草名贵,但看着能给人无限忆想。三十岁之前朝前看,三十岁之后朝回看。现在我和我的父母,总喜欢回忆往事。
附录:
药方一
主治:绞肠痧(腹部痉挛痛)
方药:鲜丝瓜叶60克
用法:捣烂绞汁,冲淘米水服。
药方二
主治:百日咳
方药:生丝瓜,蜂蜜30毫升
用法:将丝瓜洗净,切碎,捣烂,绞汁,每用30毫升,加蜜10毫升服之,1日3次。或将丝瓜藤切断,用玻璃瓶按取其滴下之水,每用30毫升,加冰糖10克,炖热服下。
三叶藤(鸡血藤)
药用:具有补血行血、通经活络功能。主治贫血、月经不调、闭经、风湿痹痛、腰膝酸痛、四肢麻木、放射性反应引起的白细胞减少症。
瑶村人叫它三叶藤,是因为它一枝叶柄上长了三片椭圆形小叶。两片横生,一片竖生。像二郎神的三只眼。
将藤横砍下来,它的肌理是血红血红的。我想,这便是它学名的来由了。
三叶藤的药用,瑶村人是知道一些的。至少我家是知道一些的。每年总有那么一次两次,母亲会把一根干枯的三叶藤拿出来,剁成一小片一小片,与几个鸡蛋一起,放进药罐里煎熬。待水熬到恰到好处时,母亲就每人分一小碗,让我们趁热喝下。苦汁难咽,鸡蛋是作为奖励的。我与小妹有心不喝,但奈何鸡蛋诱惑,不得不皱着眉头将药汤一口气喝下。而事实上呢,那鸡蛋与藤片混合一煮,也带着很浓的药味,并不好吃。用它做奖励,实在是没有奖励之实。但每年我们都要上当,总以为鸡蛋应该是鸡蛋的味道。
外婆老感觉自己风湿痹痛、四肢麻木,所以老拿三叶藤熬汤喝。三十岁后的母亲偶尔也感觉风湿痹痛、四肢麻木,便也拿三叶藤熬汤喝。现在,过了三十岁的我,也出现了四肢麻木之症,这也许是一种家族病吧。可他们能够随便找到三叶藤,我却不能。三叶藤长在瑶村的深山老林里,而我居住在很远的城市。若是去药铺买,应该是有的,可我总觉得划不来。在瑶村,所有草药都是不要钱的,可来到城里,什么草药都要花钱。我就是想不通这个理。也许理能想通,可就是不想付诸行动。要花钱,那就算了吧,反正没有一种草药汤好喝。
如果说植物也有主业和副业之分,那么瑶村的三叶藤的药用功能只是副业而已,而三叶藤在瑶村的主业则是做牛枷做犁藤。三叶藤长得粗壮威猛,形如蟒蛇,手腕粗的,又正好有适度的弯曲,就砍来做牛枷,大拇指粗的就砍来做犁藤。
三叶藤韧性强,柔性好,做出来的犁藤,可以套着老牛,犁几载田都不会坏。瑶村几乎所有人家的牛枷和犁藤都是拿三叶藤做的。其实不但是瑶村,瑶村周围的村庄也是拿三叶藤做牛枷和犁藤。可有些村庄离深山太远啦,便只有向瑶村人买牛枷和犁藤了。
我父亲便是做牛枷做犁藤的好手。
做牛枷靠的是眼力。一般来说,呈四十五度弯角的牛枷最好。但又不是直弯,两个弯角先向外,后向内,呈一定程度的弧型。父亲非常清楚牛脖脊的生理结构,也懂得犁田耙田时的力学结构。所以他的牛枷总是做得最好。他细心打磨牛枷套戴的地方,一直打磨得光滑锃亮,他心疼那些牲畜。就算不是自己的牲畜,他也不想因牛枷的原因而让牛脖子受伤。粗陋的牛枷可容易使牛脖子受伤啦。牛拉着整个犁铧,似有千斤之重,而作用点只有牛枷和脖子极小的一部分,那部分最容易磨破了。父亲一直希望,他做出来的牛枷,让牛套着它犁一辈子田也不受伤。父亲没有远大的志向,他就这点志向。
而做犁藤则要手劲。刚砍下来的三叶藤叫生藤,把生藤扭一遍,扭成一股股,像油条一样,就叫熟藤。熟藤比生藤好。即便干了也非常的柔韧,不易折断。父亲的手劲贼大贼大的。他扭三叶藤的架式还真有点像母亲扭油条,或小妹梳麻花辫。看起来是那么的轻而易举,并且驾轻就熟。
少年时,我老想学他,可哪行啊,那些藤力道贼大,要想把它扭弯,非得付出九牛二虎之力不可。可我即使付出九牛二虎之力了,也是白搭。因为我付出的,是九小牛二小虎之力,根本行不通,结果把自己憋得一脸通红。
村里很多男人像我一样,都没有九牛二虎之力,所以做出来的犁藤半生不熟,粗糙得很。拿到集市,谁优谁劣,有经验的老农一看便知。因此,我父亲的牛枷犁藤当然最好卖啦。
不贵。一元钱一个牛枷,一元钱一副犁藤。可用上几个春秋。
现在想来,拿三叶藤做牛枷犁藤,也许也有药理的原因?三叶藤有补血行血、通经活络的功能,勒进牛脖子里,虽然是一种痛楚,但也不至于全无好处?难怪磨破了的牛脖子会好得这么快。
事实上,瑶村深山里的老藤可多呢,柔韧性强的老藤也多着呢,不一定非得要拿三叶藤做牛枷犁藤啊。瑶村的祖先之所以要拿三叶藤做牛枷犁藤,一定也看中了三叶藤的药用价值。
当然,这也许也是上帝的旨意。上帝叹一声说:太辛苦了,那些牲畜。就让农人拿三叶藤做牛枷犁藤吧。让它们折磨牲畜的同时,也替牲畜疗伤。
写这组文章的时候,我一直感觉仁慈的上帝无处不在。三叶藤或许就是上帝特意为那些牲畜们创造出来的。瑶村人领会了上帝的旨意,他们全拿三叶藤做牛枷犁藤。
不但如此,他们还借用三叶藤疗自己的伤和病。
臭牡丹
药用:具有解毒消肿、化脓活血的功效,主治偏头风、无名肿瘤等症。
梅雨季刚过,地湿透了,天开始放晴。
我们在禾坪的空地上玩甲乙丙的游戏。长钉在孩子们的手中轮来换去。甲代表我,乙代表你,丙代表他。把长钉扎向湿地,扎稳了,就划根线把对方圈住,线由里向外,像螺旋般一圈一圈在空地扩大。被圈在里面的人如进了迷宫,逃呀逃呀,老是逃不出来。明明知道是游戏,可有些孩子居然哭了……
我们玩划圈圈的时候,臭牡丹就在我们身边妩媚而安静地开放。它不是牡丹,它也许是豆科植物,花有点像合欢花。针芒似的花瓣齐斩斩地向外温柔刺出。它的颜色艳丽极了,也复杂极了,由蒂向瓣,比彩虹的颜色还要多,色彩的过渡也比彩虹还要自然。
臭牡丹并不臭,只是气味重而已。故乡安仁县的人老把气味重的东西称作臭。因了气味的原因,臭牡丹一开放,便会引来蜂团蝶阵,甚至无数不知名字的爬虫。那些样子丑陋、闪着磷光的爬虫在花蕊里走来走去,让我们看着好害怕。花也由此染上了一层神秘而妖邪的气息。瑶村没有哪种花会让我们觉得害怕,可面对臭牡丹,我们纯稚的心灵总会传出一种本能的悸颤。
那么美丽的花,为什么会散发出如此浓郁的气味?又为什么会招来那么多奇邪的虫子?这跟童话里美艳的女巫会有什么关联呢?
在童年很长一段时间,臭牡丹也许就是我们心中的花之女巫。我们不敢沾它。
后来长大了,偶尔在书上读到了曼陀罗三字,我心一惊,很自然就把它与故乡的臭牡丹等同了。我以为臭牡丹就是那种有着美丽名字的剧毒之花,但事实上并不是。很多年后,我在泰国某个植物园里见到过曼陀罗这种植物,感觉非常失望。它的样子平凡得实在不配有这么美的名字,那么单调的几片叶绕着一朵平庸的花,甚至让人怀疑它的剧毒之实。
因了臭牡丹开花时浩大的声势,在瑶村生活的时候,我总觉得整个瑶村的五月都是臭牡丹的天下。雨季过后,我弱小的灵魂好像一直笼罩在它艳丽的身影和浓郁的气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