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草药时代
作者:谢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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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离开瑶村许多年后,我才发觉,臭牡丹其实只在我家南园的园墙周围生长。而当我发觉这个现象的时候,臭牡丹已在瑶村失踪了很多年。我家南园现在只剩荆棘遍地,杂草青青。园外的那块空地,也再没有小孩用长钉玩画圈圈的游戏了,一茬人有一茬人的游戏,那种幻人心智的游戏就这样随着臭牡丹消失了,并且也许再不会出现在下一代村童的生活之中了。
前天,我向年迈的父母问及臭牡丹的药性,才知臭牡丹居然是母亲新嫁瑶村时从外地带过来的……
得知这个消息,对我而言,那种惊讶是可想而知的。
母亲现在老了,心气也平和多了,跟一个普通的老妇人没有区别。有时我的声音大了点,她还会流出一脸委屈的泪。可在当年,初来瑶村的母亲却是一个精灵般的女子。她拥有妖柳一般的身材,迷花一般的容貌。中学毕业不久,很快成了村里的小学教师和赤脚医生。这样的人,要她嫁给小学二年级都没读完的大老粗,自是十二个不情愿。但那时外公贪图我伯父村支书的权威,硬让她嫁给了我父亲。
爱恨情仇,父亲在享受母亲的美丽和智慧的同时,也没少受母亲毁灭性的伤害。但这些都是上一辈人的事情,我这个做晚辈的也不便多说。
总之,自我母亲把臭牡丹带到瑶村以来,瑶村很多人的命运就都成了定数,我父亲的命运更像被画圈圈的长钉扎在那里一样,一动也不能动。若干年后,我接到妹妹的电报,从千里之外的异地赶回老家,看见嚎啕大哭的父亲,头脑里闪过的,居然是童年里那些被游戏弄哭了的孩子。在精灵似的母亲划的圈圈里,父亲怎么逃,也逃不出来,于是他哭了,并且是恸哭。
那么邪艳的臭牡丹,童年时有一天,我居然在无人的时候,心惊胆颤地摘了一朵。我跑到屋后的溪谷边,用清凉的溪水将花蕊中奇怪的寄生虫冲走,然后将花放在胸口,在松风下的岩石上懵懂睡着了。
许多年过后,当我认真反思命运中的种种劫数,我才发现,一切好像都是注定了的,像梦魇一般无法摆脱,而童年时那个莫名的举动便是这一切因果的注脚。我也中了臭牡丹的邪。中了某些如臭牡丹女子般的邪。
臭牡丹,它带着巫性,是花之女巫。凡沾染过它的人,它就会把这人的命运写在时光幽暗的河流上。
附录:
药方一
主治:风湿性关节炎
方药:臭牡丹15克,莶草20克,鬼针草15克
用法:水煎服,每日1剂,连服3~5天。
药方二
主治:头昏痛
方药:臭牡丹根20克,鸡蛋2枚
用法:水煎,去渣,食蛋喝汤。
山薄荷(大叶蛇总管)
药用:具有清热、利湿、解毒的功能。主治急慢性肝炎、蛇伤、脓疱疮、皮肤瘙痒、感冒。
深秋的茶树,叶子是黛绿色的,或者说黛青色的。竹叶青,通身却是碧绿色的,还有一对红红的细眼,如果吐信子,它的信子也是红的。这样一条蛇,倦在茶树上休息,要说是很好发现的。可黑麦家的三保却没有发现。三保一边笑吟吟地跟另一棵茶树上的人寒暄,一边手脚麻利地抢摘油茶。多好的油茶啊,圆溜溜的一颗颗躲在黛青的叶子下,像躺在土里的马铃薯。
就在这时,竹叶青猛地在他眼前一弹,像道绿色的闪电,朝他的左手射去,他魂飞魄散,忙不迭地一甩左手,但晚了,左手上的油茶像弹子一样甩开了,而蛇却缠在手上不放。待他腾出右手要帮忙,蛇倏地一滑,顺着树杆窜入林子里看不见了。
惊魂定下来后,痛的感觉就上来了,也不是很痛,只有一丁点儿痛。细察手背,坏了,那东西的两粒齿印清清楚楚地陷在那里,还有一丝血渗出皮肤。谁都知道,竹叶青是剧毒蛇,咬一口,弄不好会毙命。摘油茶的村人听了响动,都纷纷围上来。
遇到这种情况,我当村民组长的父亲最有主见,他拿出柴刀,在三保还没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挥刀就在他的手背上一划,三保啊一声叫痛,刀已经收到父亲背腰后了。然后有人给三保挤血,有人扯来藤条死死地扎住三保的手腕,防止毒血扩散到全身。其他村人就满山坡找山薄荷,那是一种蛇药,却找不到。平时经常碰见的蛇药,到真正想用它的时候,它却藏身不见了。人们退而求其次,想找半边莲,半边莲也有治蛇伤的药用,效果却不及山薄荷。可这会儿半边莲也没有。半边莲只长在瑶村屋前屋后的田垅上。
村人就建议三保快快回家。
为了以防不测,父亲要我陪着三保下山。果然,在燕子崖的时候,三保的手已肿得像面包一样,并且紫乌紫乌。三保的额头冷汗直冒,他嘴里抽着凉气,并且开始呻吟。后来他终于走不动了,坐在地上不起来。而那年我只有十岁,根本背不动他,只能神情肃穆地呆在一旁望着他。到最后,三保突然放声嚎哭。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居然会哭得如此惊心动魂。我吓坏了。
三保摸出柴刀,要我帮他把左手砍下来。然后我才有了主意。因为在出发之前,父亲私下叮嘱过我,只有等到三保哭着要砍他的手腕时,才能帮他解开手腕上的缠藤,再迅速缠到手肘关节上去。这样治疗起来也许麻烦,但胜过他自己将手腕斩断。
毒血向手臂扩散的时候,疼痛逐渐消解。三保忍着一口气,咬着牙,终于在中午时分赶回瑶村。三保的父亲黑麦在半个小时内就找到了大把半边莲,并且铡碎,敷到三保的伤口上。但三保的毒血已经渐渐攻心,半边莲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拉住他正往黄泉路上赶的魂影。
薄暮时分,当摘油茶的村人挑着重担三三两两回到瑶村时,黑麦家已经哭作了一团。大家赶到他家一看,三保全身紫乌,整个人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我父亲站在一旁,手脚都凉了,他一定在心里责怪自己的失误,如果三保的命都保不住,那还不如当初就将他的手腕切下。可当初,谁下得了那个决心啊。切一只手腕,对一个农人来说,就等于死了一半。
也是三保命不该绝。谁也想不到,神出鬼没的捕蛇人会在薄暮时分赶到瑶村投宿。捕蛇人的包裹里蛇药应有尽有,而捕蛇人使用起这些蛇药来,也得心应手。一通内服外搽后,三保悠悠转醒。黑麦一家人纳头便拜。后来还让三保做了捕蛇人的义子。
捕蛇人不但与三保有缘,与整个瑶村都有缘。就是捕蛇人凭着他灵敏的嗅觉,把瑶村周围的多种蛇药都找全了。他还告诉瑶村人如何正确配制蛇药。
捕蛇人在安仁县瑶村足足呆了半个月,才在一个夜里神秘消失了。据瑶村的大人们说,捕蛇人是神农爷的第几千几百代弟子。神农爷在安仁死后,葬于炎陵。他一代一代的弟子千万年来,就一直在这片土地上云游,从死亡边缘,把一个又一个痛了病了的村民拉回人世。
六年后,我与捕蛇人不期而遇。
细察他,不过一靠卖蛇和蛇药为生的普通人而已。瑶村人之所以将他神化,大约是感激他的救人之德。
谢宗玉,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田垅上的婴儿》、长篇小说《天地贼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