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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4期

乡村的游戏和玩具

作者:张 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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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统玩具与电子玩具
  传统玩具的一项主要功能,是增加四肢的长度、身体的速度和忍耐力,或者增强器官(眼睛、耳朵)的能量。比如,枪、弹弓、飞镖增加了手臂的长度或力度(将石子送到更远的地方)。比如,男孩子玩陀螺是对潜意识中身体平衡梦想的再现;女孩子踢毽子是对平衡和耐力的考验。通过玩具,儿童在想象中实现了他对自己身体的改造和对外部世界的模仿。枪战游戏是对成人暴力的模仿。风筝是对鸟儿飞翔的模仿。弹珠或铁钉游戏是对狩猎的模仿。“跳房子”游戏是对农民积累财富方式的模仿。但这些模仿游戏不是虚拟的,而是一种伴随着身体的剧烈运动,伴随着情感想象的童话剧。
  现代工业社会的“电动—电子”玩具,通过“电动—数码”的方式来模拟传统农业社会的玩具,但游戏或玩具的“基本功能”和本质并没有变化。“电动—电子”玩具试图通过其“附加功能”(自己发声、旋转、数码化等),来改变儿童游戏时的身体状态。对于那些身体动作占支配地位的儿童来说,电子模拟产生的动作,还无法完全代替孩子自己的身体动作。但更大的孩子简直成了电子玩具上的一个零件。
  儿童在玩电动玩具的时候,嘴巴还是不停地在“哒哒哒哒……冲啊,开火”地叫唤。电子玩具会自动发声:“Go,Go, Fire,Fire again”,他们为什么还大喊大叫呢?因为电子模拟和儿童自己的意识,都不能控制儿童活跃的身体。当他们的意识日趋成熟的时候,他们将彻底被“电子—电动”玩具的附加功能所异化。
  现在流行的电子宠物(数码暴龙),事实上就是在不养宠物的前提下,通过一种数码虚拟的手法来养宠物。打扫宠物的住处、喂食喂水、让它在特定的地方排泄、招呼它睡觉等行为,不是真正的现实行为,而是按动几个按钮来实现。与农村孩子的真正的养猫、养狗、养蚕相比,养电子宠物要省心得多,无需身体的劳作,无需责任心,更没有情感因素的介入,纯粹是一种“超人性”的智力游戏。
  农村孩子的传统游戏(玩具),尽管具有节日狂欢色彩,具有中止农业社会循环时间的特点,但由于它与实际的肉体动作密切相关,并伴随着一系列的手工制作,因此,传统游戏实际上培养了他们耕作劳动的本能。城里孩子的“电动—电子”游戏(玩具)伴随着一种抽象的智性活动和狂欢化的消费行为,它无形中培养了孩子一种脱离身体的抽象的货币“生产—消费”本能。这种本能(或者说潜意识)已经根植于他们各自的童年记忆之中,终生难改。
  
  玩具的性别
  乡村儿童的玩具都是最简单的自然物品,他们的游戏也都是直接与肢体动作相关的简单动作。乡村不像城市,成年农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儿童游戏,使得乡村儿童游戏更具有自发性,因此,他们的游戏和玩具最能体现身体(动作)与自然物品的本质关系。而男孩与女孩身体上的差别,一开始就体现在他们对自然物品的利用和游戏动作之中。
  最初的乡村玩具都是一些石子、瓦片、草绳、树枝、鸡毛之类的东西。但在游戏的时候,男孩和女孩一开始就出现了分化。比如,男孩子对付石子的动作很简单——发射出去。必要时,他们还会借助于工具(弹弓、自制手枪等),将石子发射得更有力度、更远,总之是让它有去无回,消失无踪(游戏耗费的石子不重复使用),以此来体现他们的攻击、侵略和浪费的本能。
  女孩子的“抓石子”游戏,是将一个或几个石子抛到空中,趁石子没有掉下来之际,在地上抓更多的石子,然后赶紧将往下坠落的石子接住,使之回到自己手里(游戏的石子可以重复使用)。整个过程就像是一个对采集和积累能力的训练,并体现了一种“出去—回来—出去—回来”的节奏,与男孩发射石子的“出去—出去—出去”节奏恰恰相反。乡村男童的游戏都是没有边界、无法预知的,因此带有冒险性。比如“滚铁环”的游戏,带着滚动的铁环毫无目标地狂奔。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他们仿佛变成了一颗发射出去的、有去无回的石子。女童游戏都是有固定边界的。比如踢毽子,是一种在有限边界内的游戏(踢出去、收回来,循环往复)。跳绳子、跳房子等,也都是没有危险的原地踏步的游戏。
  男童游戏具有破坏、冒险、耗费、侵略性质。女童游戏具有修补(缝织游戏)、生产(采集和收藏)、守护(有固定游戏边界)、交往(朋友)性质。不管是出自个体本能还是社会习惯,两种游戏的区别是客观存在的。男童游戏带有狩猎和战争的痕迹,它的目标是针对人(社会)的,因此具有荣誉性质。女童游戏带有采集和农耕的属性,它的目标是针对自然的,因此具有生产性质。
  两种性别不同的游戏,决定了它的进化状态。女童游戏基本上没有什么进化,只有精确度的差别。男童游戏具有明显的进化色彩,在身体难度和智力难度上进化。比如扔石子的暴力游戏变成了石子棋的智力游戏(女孩不玩这种游戏)。我们可以在游牧、海盗、商业文明(侵略、攻击、冒险、计算)中看到男童游戏的特征。而农业文明的阴柔和守成色彩与女童游戏的本质密切相关。
  
  游戏与乡土意象
  
  游戏与泥土意象
  泥土是农民的命根子,就像水泥(人工石头)是市民的命根子一样。没有泥土就没有农民和农村,没有水泥(石头)就没有市民和城市。石头是泥土的固化物,也是生命时间的中止。农民可以生活在没有石头的世界里,但不能生活在没有泥土的世界里。石头是对农民自然本质的否定。古希腊人很早就摆脱了农民身份,因为他们生活在缺少泥土,到处都是裸露的岩石的环境里。所以他们由海盗(狩猎的特殊形式)变成了商人(市民)。
  千百年来,中国农民在对泥土的依恋中变成了泥土的附属品,他们的生活节奏乃至生理节奏,都和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植物一样,在一种四季交替的循环时间中运转。我老家就基本上没有石头,只有泥土和水。当地人住的房子全是土砖坯造的,村庄的路面和村中央的晒场也是泥土的。所以,我老家的文化是最典型的农民文化。
  泥土是一个生长的意象,其中隐含着人类物种出生和死亡的信息。从这个意义上看,土地就是女人、是母亲、是子宫。只要有种子、水和阳光,它就会生长。至于农耕文化中的耕种技术(深耕细作、土地轮休、施肥松土等),是农民在生存压力催促下的功利主义表现形式。其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开发土地的生育能力,其代价是一种取之不尽的资源——体力和汗水,当然也包括经验和记忆。这是成年农民一生的宿命。
  农民实用主义并不能改变他们与泥土之间的本质关系。在乡村儿童的游戏中,泥土摆脱了其实用目的,暴露了被农耕文明掩盖的物种秘密。在城里,泥土被视为垃圾。孩子玩泥土是遭到禁止的,最多也只能玩玩沙子。沙子这种介于泥土与石头之间的怪物,多少补偿了城市儿童对泥土的留恋。所以在公园里,孩子转眼就奔沙子而去了。
  泥土是乡村儿童的主要玩具之一。乡村儿童对泥土的迷恋就像他们对母亲的迷恋。尽管男孩和女孩在玩具上一开始就有区别——男孩喜欢硬玩具(木头刀枪、石头),女孩喜欢软玩具(羽毛、绳子),但他们对泥土的爱好是共同的。只有在玩泥巴的时候,男孩和女孩才会平和地走到一起。为了便于把玩,他们常常将尿水与泥土和在一起。更常见的是将泥土堆起来,然后推倒,如此反复,仿佛在预演一场“毁坏—成型”的戏剧。他们能够一整天在泥巴里流连忘返,乐此不疲。
  每当满身灰土的孩子们从泥土中归来的时候,父亲总是吹胡子、瞪眼睛,仿佛孩子戳穿了他的一个秘密。相反,母亲总是用嗔怪的语气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狂喜。她们仿佛看到自己的孩子刚从子宫里钻出来,满脸污泥血一样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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