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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4期

乡村的游戏和玩具

作者:张 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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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击性游戏和荣誉感
  乡村男孩的第一件玩具,就是他的小鸡鸡的仿制品——武器(刀、枪、剑、棍)。所有这些玩具武器,都是自己动手(或在父兄帮助下)制作的手工制品。材料以木竹为主,外加一些铁钉和橡皮。作为玩具,男孩子游戏时的武器是其攻击本能的社会化表现。男孩子的社会意识萌发之初,相当于人类开化之初的状况,充满了一种残酷的攻击性和荣誉感。
  乡村儿童对攻击性武器的迷恋,大约要维持到十二岁左右(至少是小学毕业)。最初是玩那种最简单的攻击性武器——木棍。随着年龄的增长,攻击性武器也会越来越花样繁多。木制手枪、弹弓、弓箭。用子弹头、铁丝和铁钉组合而成的火药枪(火药主要是火柴头,或者土墙上的硝加木炭屑)、用竹筒制作的水枪、竹筒子弹枪(竹筒两头塞上咀嚼过的纸团,用一根木棒当活塞,利用空气压缩原理将前面一个纸团射出去)。在乡村,这些武器的实用性远远超过象征性(城市的孩子比较文明,只是象征性地使用枪支,嘴里发出叭、叭、叭的声音)。乡村儿童常常用这些武器对伙伴和牲口进行攻击,比较危险。正是这种伴随着勇敢的攻击行为,在满足他们隐秘的荣誉感。
  荣誉感不仅仅与攻击本能(力量)相关,还与控制欲(精神和肉体双重控制)、领袖欲(重新制造一种秩序)相关。无论是攻击性还是控制行为,都是远离农业生产的。也就是说,荣誉感与日常生计(谋生)活动无关,与劳作、采集、修补无关,而是一种与非理性耗费能量密切相关的活动。经济学家凡勃伦认为,政治家、军人、教士、运动员、强盗、猎人等,都是与荣誉感相关的职业(与此相反的职业是农民、手工业者和工人)。
  荣誉性职业具有攻击性和毁灭性,也具有控制作用(宗教是精神控制,军事和暴力是肉体控制)。在古希腊社会里,这种荣誉性职业比较多。但在中国乡土社会里,这一类职业相对比较少。这并不等于中国农民对荣誉感没有需求。只不过他们的荣誉感,过早地被一种农耕性的生产价值(与自然进行能量交换)所替换,实用理性取代了与纯粹能量耗费相关的非理性。所以有人说我们是一个“早熟的民族”。但在乡村儿童的游戏中,我们依然可以发现古老荣誉感的遗存。不过,一到十五岁左右,一整套乡土社会的价值规范就开始制约他们,使得乡村儿童迅速融进乡土秩序,也就是加入到将能量(体力和时间)用于跟自然进行物质交换的行列中去了。
  
  危险陷阱里的警觉游戏
  在旅游者眼里,农村的确是“山青水秀”,但对乡村儿童来说是,却是一个充满了险恶的地方。农村的孩子只要学会了走路,就开始像家禽和家畜一样自生自灭。农村没有幼儿园,大人下地之后,孩子只能自己照管自己。一般来说,都是小孩子跟着大孩子玩儿。池塘河湖、山坡险路,都是开放性的,没有防护措施,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大孩子根本没有应对危险的能力,等大人赶到,为时已晚。我自己就有数次差一点淹死在水里,之所以没有死,只能按照农村的说法:命大。我儿时的朋友,早殇者多矣,有淹死的,有烧死的,有病死的,还有一些尽管还活着,但已经残废了。1998年夏天,我还看到一个孩子玩耍时掉进水井里淹死的惨状。
  培养孩子对外部危险环境的警觉,或许是乡村游戏的一项重要内容和潜在功能。像丢手绢、捉迷藏游戏,就是培养他们的警觉。不过这种游戏主要是低幼玩的,特别是女孩子,要时刻警觉别人在她身边做手脚,这很管用。大一点的孩子,特别是男孩,经常会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城里的孩子也会在老师的组织和监督下玩),称之为“豺狼抓小羊”游戏也未尝不可。我估计这种游戏起源十分古老,大概是原始社会发明的。因为它在培养儿童对危险的警觉时,主要对象是飞禽走兽。这种游戏对今天的儿童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也就纯粹游戏而已。今天哪里能见到飞禽走兽?都被农民抓到城里,让城里人吃光了。今天农村儿童真正的危险情景依然存在。它不是野兽,而是自然环境,是自然中的山水,是人为的火灾,是疾病。
  如果再发明一种抵御自然危险的游戏,对乡村儿童可能有利。我苦于根本想不出什么好点子。真正的安全就是赶紧办幼儿园,要做到一村一园,国家财政要适当补贴,像推行九年制义务教育一样重视它。如果聪明、好动的孩子都淹死了、摔死了、病死了,义务教育也没什么意义。农民对孩子不应该野放,而应该“圈养”,不要像放牛一样,而要像养猪一样。我从来没听说农民的猪摔死、淹死的,倒是经常见到乡村儿童遇难。为什么不能像养猪一样将他们圈起来呢?严谨的中国农民在对待儿童的态度上一反常态,充满了游戏精神。
  游戏作为一种儿童行为,的确有其特殊的社会功能。但这种功能是潜移默化的,不能应对紧急情况。如果老鹰或者豺狼真的来了,玩“老鹰抓小鸡”游戏是不管用的,此刻,只有能降服它们的武器,或者比它们跑得还要快的交通工具。没有这些,只有游戏,孩子只能是死路一条。
  
  像铁环一样在泥巴上飞奔
  与力度和速度(攻击性游戏的主要动力)这些能量释放行为相比,平衡感游戏是培养控制能力,准确使用身体能量的活动,也是孩子力图与乡土社会节奏保持协调的前奏。如果等到参与集体农耕活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体节奏不合拍,则为时已晚。乡村许多游戏都带有训练身体平衡感的功能。在这一类游戏中,我不怎么喜欢踩高跷,而是喜欢滚铁环。我老家村里没有水泥地,到处都是掺杂着粪便的泥巴。这种黄泥路“天晴一块铜,下雨一包脓”,每到下雨天,根本无法行走,即使穿上橡胶雨鞋也很困难。于是,大人、小孩、女人都踩着高跷串门。踩高跷游戏已经堕落为一种实用主义行为,丧失了游戏的本性。尽管偶尔也有一些自发性的踩高跷比赛,但它已经在实用的阴影下黯然失色了。
  尽管踩高跷是一种平衡感训练的重要方式,但也不是不可以替代的。滚铁环游戏就可以替代它。通过加快速度来保持铁环的平衡,然后再调整自己的身体节奏,以保持跟铁环滚动时相同的节奏感,最后,我们自己变成一个个铁环,在村子里四处飞奔。这种速度和平衡游戏,比开车更为直观。因为车轮的动力在柴油机的气缸活塞上,我们只需按动一些按钮就成;而铁环的动力在我们的手腕儿上,可以直接感知。所以我们可以想象自己是一个铁环,而无法想象自己是一辆车。同时,滚铁环游戏只有孩子才玩,成人不会介入,因为它没有任何直接转化为实用功能的可能性。正是这种无用性,保全了滚铁环游戏的贞洁。
  滚铁环游戏也有很多麻烦。因为铁环是手工业制品,孩子无法自己动手制作,因此常常受制于成人。首先,家里必须要有用铁环箍成的、已经坏了的木桶,要知道这并不容易。农民的家具更新换代的速度,比生孩子的频率要小得多。何况很多农民家里的木桶不用铁箍,而是用蔑箍。于是,有的孩子就只好滚蔑环,他的身体已经在想象中滚向了远方,而轻飘的蔑环早就倒在了身后。所以,有一个铁环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你身后会跟着一大批起哄的孩子。他们会关切地说:“你歇一歇吧,让我滚一次。”
  奇怪的是,乡村铁匠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另外制造一批铁环供孩子们滚着玩儿。他们挥舞着铁锤,脑子里想的全是稻子、植物、大粪、尿和水。他们只会制造生产工具,而不会想到飞奔的铁环后面的孩子。所以,“平衡感训练游戏”的说法,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抽象,而不是农民所关注的问题。农民大概认为,平衡也罢,不平衡也罢,你自己看着办,我管不了那么多,态度十分决绝。
  
  游戏与财富积累的隐秘关联
  踢毽子、跳房子、打柯子,都是我老家儿童经常玩的游戏。这类游戏像普通的游戏一样,也包含着竞争,但不具备攻击性,也无需冒险。它是一种伴随着智力、体力和身体平衡能力的积累游戏。我将它视为一种在乡村儿童身上预演的财富积累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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