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茶鸡蛋(小说·外一篇)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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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如果有个人从窗外经过,听见屋里传出的那种老年女人特有的沙哑哭声,一定会吓一跳的,没准还以为自己碰上了幽灵。
何幺婆养的那群母鸡是在傍晚时分从野外回来的。当它们像往常一样,在那只芦花公鸡的率领下,从大门旁边的小孔内钻进屋内时,屋里死寂一片。芦花公鸡咯咯叫了几声,像是在跟何幺婆打招呼:我们回来了,快给吃的吧!但没有任何回音。芦花公鸡便探头探脑地往隔壁房里走去。一进门,它就看到了用一根绳子吊在屋梁下面的何幺婆,脚下面是一张被蹬翻的凳子……
芦花公鸡吃惊地往后跳了几步,拍着翅膀咯咯大叫起来。它这一叫,引来了后面的母鸡,它们纷纷涌了进来;它们仰起脖子,对吊在屋梁上的何幺婆呱呱叫个不停,后来,就排成整齐的队列,在芦花公鸡的带领下,围绕何幺婆的尸体转起了圈子,一边转圈,一边低一声高一声地啼叫着。
听上去,既像是在痛哭,又像是在庆祝。
两个朋友
两个朋友在老街上邂逅相遇了,都不约而同地哟嗬一声,像阔别已久的亲人那样叫起来:“咦呀,这不是长子,老黄么?”
“岩头,老……张!怎么是你?”
一个将抱着的孩子放到地上,一只手牵着,另一只手指着对方,目光显得很敏锐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似乎想说什么。临了却咽咽口水,咳嗽一声,用拳头抵住尖尖的下巴,咕哝道:“嗯唔,好久不见咧。”
另一个也扔下提在手中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伸直粗短的脖子,乜斜着对方,脑袋左右频频摆动,像一个努力保持平衡的冬瓜或足球。他嘬起嘴巴,露出一口烂牙,嗓门十分洪亮地笑个不停,仿佛由于激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表达。“嘿嘿,老黄,真是的,都一年,哦呀不,好几年没见了吧!”他搓着一双结满老茧的大手,眨巴着眼睛,似乎在回忆上次见面究竟是什么时候。“你说怎么这巧,说碰就碰到哒?”
老黄也打着哈哈:“是喽,我听说……还以为……你这不是蛮结实的么。”
“你听说么子事了?”老张警惕地乜斜着对方,像是证明什么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腿,“托祖宗的福,胳膊腿还是全的哩。”他的右眼珠有些混浊,像一粒积满了灰尘的扣子。他故作潇洒地往街上东张西望,仿佛一个衣锦还乡的老板。一阵风从远处吹过来,卷起地上的几片废纸屑。“这街上也太脏了,怎么没人打扫一下?”他这么咕哝了一句,漫不经心的,像个城里人,然后,他把目光收回来:“老黄,你就一直守在家里?”
“我不守在家里怎么办?我浑身都是病,我哪有你这么好的身体。”老黄又咳嗽了两声,仿佛是故意蹙起眉头,又像是用揶揄的口气说,“我只好老老实实在家里带孙伢儿喽。”
“见你的鬼去吧,我的身体还好?我就差进棺材哒。”老张尖声笑了,但刚笑了一半,他就像说漏了嘴似的,赶紧把笑声煞住了。老黄的话似乎提醒了他,他那不大好使的眼睛寻找着,最后盯住那个抱着老黄的大腿,正在津津有味地啃着小拳头的孩子身上。“孙伢儿,这就是你的孙伢儿?”老张装出很慈祥的样子,冲孩子笑了一下,那孩子约莫两岁左右,白白胖胖的,长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蛮逗人喜欢,这会儿似乎有点儿怕老张,本能地把脸埋进了老黄的身后。“嘿嘿,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你么。是个女伢子?一定像他爸爸,女伢子都长得像爸,没得错!”
“是孙子。”老黄提高声音,不大高兴地说。
“对对,是孙子。”老张赶紧自我纠正,并且用明显的恭维语气说,“你可真他娘的有福气哟……”
这回轮到老黄往街上东张西望了。他装作没有听见老张的恭维。他显得有些矜持,像个干部,啊啾一声吐出口痰,痰吐在脚边,他低下头,盯着那口浓痰,研究似的注视了足足半分钟,然后用脚尖踩上去,重重地碾两下,像掩盖住了一个重大的秘密。当他抬起头来时,表情显得从容、悠然起来了,甚至可以说有几分高傲地仰着脸。这使老黄同老张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相对于老张那副干体力活的矮锉身胚和粗陋的相貌,老黄瘦长的身材和整齐的衣着,看上去就像个知识分子。
刚见面的寒暄过后,两个朋友一时没了话,一高一矮的,就那样当街站着,气氛竟有些尴尬。
老张和老黄是同村人,不仅同村,还同过学,从小学到初中,读完初中,他们就回生产队当社员了。老黄当了一阵子社员,就到大队小学当民办老师,他读书时成绩总是在班上考前二三名,老张呢,始终是倒数二三名,即使抄同桌的老黄的卷子也不行。他很笨。但老张读书比不过老黄,做农活却是把好手,年年得奖状,不仅挣的工分比老黄多,还年年评先进、拿奖状,风光无限,老黄对此不得不服气,他身胚硬、力气大么。老张奶名叫岩(音ai)头,从小结实得像个秤砣,一身蛮力,赌起狠来,一百多斤重的石磙也拦腰抱得起来,脸都不红一下。老黄呢,个子比老张高出一大截,可给家里挑水,里把远的路却要歇两三次,还弓腰驼背的,好像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他有个外号,叫尿长子,意思是白长那么高,不中用。每年队里搞水利建设,防汛抗洪、推土挖渠平整土地,老黄落在后面时,老张总要帮他一把的,也算是对上学时抄老黄卷子的报答吧。说他们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是千真万确的。当然,后来老黄到村小学当老师后,两个人就不再那么“无间”了,各干各的事情嘛,自然的。老张家里兄弟多,负担重,虽然挣工分多,还是很穷,优秀的人民公社社员老张只好委曲求全,到邻村做了倒插门女婿。这之后,他和老黄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下来了。再后来,世事蹉跎,好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他们就变成了站在老街上的这副模样。
他们都是五十多岁、半老不少的人了。在这条很少有年轻人出现的街上,像这种年纪,差不多称得上老辈子了。所以他们理直气壮地当街站着,旁若无人地叉着腰扯闲话,一副很有格(摆谱的意思)的样子。
这条街以前是镇上的主街,商店、餐馆、药铺、供销社、旅社和照相馆都在这条街上,一到农闲或逢年过节打货,街上总是人挨人,热气腾腾,挤得水泄不通。但这些年随着发展,镇中心转移到了另一条紧傍公路的新街,老街就渐渐冷清下来,变成了一条背街,原先生意红火的商店改成了茶馆和牌铺子之类,除了一些闲着无事、找地方消磨时光的老头老太,很少有人来光顾了。
现在,老张和老黄就站在一家破檐漏壁的茶馆门口。老张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提议说:“进去喝杯茶啵?”
老黄说:“走,进去喝一杯。”
老张就拎起蛇皮袋,老黄抱着他的孙子,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茶馆。老张跨过门槛时,一条腿硬硬的,显得很吃力,他扶着门框,才跨进大门。
茶馆里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几张桌子有些年头了,油渍斑驳,桌面上刻满了深深浅浅、横七竖八的凿痕,有的桌腿也长短不一,加之地面本来凹凸不平,看上去就更显得歪歪斜斜了。两个人挑了一张干净点的桌子坐下。老张像个老主顾那样拍拍巴掌,大声吆喝上茶,话音未落,一个扎着围腰的驼背老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二位喝么子茶咧?”
“随便都行。”老张说,“还是五毛钱一杯,没涨价吧?”
“五毛?您这是哪一年的价钱?”驼背吃惊地瞪了老张一眼,“杂牌茶叶一块,五峰茶两块呢。”
老张道:“日他先人!才几天没来喝,涨了这多?”
“您大概好几年没来了吧,都有些面生哒。”驼背打量着老张,“是上一块的还是两块的?”
老张蹙着眉,一只手伸进口袋,一边似乎在考虑究竟喝什么茶叶。但没等他回答,对面的老黄把孙子放到身边的凳子上坐稳后,抬起头来说:“上两杯五峰茶吧。”听口气就像个常来常往的老茶客,话刚出口,一张新版的十元钞票就摆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