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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5期

茶鸡蛋(小说·外一篇)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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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茶鸡蛋值一千块钱?
  
  何幺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是蒋婆亲口告诉她的。昨儿上午,何幺婆到车站门口的摆摊点,刚把煤炉子、盛满卤汤的铁锅和茶鸡蛋及那些杂七八拉的零食一五一十地摆出来,就注意到紧挨着她旁边的蒋婆神色有些异样,她像吃多了人参燕窝那样两眼放光、满脸喜色不说,还不时扎下脑袋咯儿咯儿笑几声,像一只吃了隔壁家白食的老母鸡。何幺婆寻思,蒋婆八成碰到什么喜事了,不是她那个在武汉汉正街做生意的幺女儿给她生了个外孙,就是蒋婆自己买的彩票中奖了。这两年,镇上的男女老少成天买“码”(注:一种彩票的俗称)猜号,都像着了魔一样,有的把多年积蓄都拿出来买码,到头来连末奖也没中到一个,弄得不少人倾家荡产,跳楼吞药水自杀的都有。未必蒋婆刚买几张彩票就拔了头筹?她的儿女都在外面赚钱,自己吃喝不愁,到车站门口卖茶鸡蛋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要是真这样,这个人的命也太好了。何幺婆想着,心里忍不住有点儿酸溜溜的,好奇心也就更强烈了。她打开马扎坐下,瞟了蒋婆一眼说:“一个人乐成这样,发了么子洋财齒?”蒋婆似乎才注意到她,抿了抿干瘪的嘴巴,脸上仍旧挂着那种掩饰不住的笑意,又咯咯笑了两声,“你还莫说,我真的发了一笔财咧!”她故意卖关子地掐住话头,神秘地眨巴一下眼睛,“你猜猜看。”何幺婆说:“我才懒得猜呢,猜中了你也不会奖给我一分钱。”蒋婆说:“你怎么晓得我不会奖你?说不定你也会发一笔财咧!”何幺婆说:“我生下来就是穷命,不做这个梦。”蒋婆白了她一眼说:“你呀,就是吃这个犟脾气的亏。好吧,我告诉你,昨儿,我一个茶鸡蛋卖了一千块钱呢!”何幺婆以为她这些天被彩票的事搞得中邪了,差点儿捧腹大笑起来。“你不信?”蒋婆恼火地抖了抖围腰子,从夹层里拿出一叠崭新的钞票,在何幺婆面前呼啦啦晃动着,“你看看,这是黄老三吃完那个茶鸡蛋给我的一千块钱咧!”何幺婆瞄了一下,果然都是一张张百元的大票子。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我本来送了十个茶鸡蛋去,可黄老三只吃了一个鸡蛋,就从皮包里夹出一叠钱塞到我手里,剩下的鸡蛋又让我提回来了。要是他都收下,那不整整一万块钱么?”蒋婆无比惋惜地说,“那黄老三真是财大气粗啊,每次回家来过年,都是用皮箱装的钱,自己大把大把花钱不说,还见人就发利市(注:喜钱的意思),黄老三爱打牌,每次都只输不赢,这是故意散财咧。听说凡是陪他打麻将的人都发大财了。镇上那帮游手好闲的后生子一听说黄老三回来了,就争先恐后地往他家里凑,腿子都跑断,黄老三给他们每个人的红包,每次也是千儿八百的。啧啧,这不是活财神爷么?你想想,要是给黄老三送些土特产和吃货子去,给的利市不就更多?其实,也莫怪大伙要钱要得这样饿相,就是镇里那些领导还不都一样?黄老三哪次回来,他们不是孙子一样前呼后拥地围着他,好像黄老三变成了领导似的!这全都因为人家有钱咧,全镇的水泥路不就是黄老三捐款铺上的么!听说他还要再捐一笔款子,给镇里的干部每人建一栋楼房。你说黄老三从哪儿赚的那么多钱呢,未必他自己就是印钞票的?……”蒋婆的声音像蜜蜂一样嘤嘤嗡嗡地在何幺婆的耳畔萦绕着,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我说的你都听见了么?”蒋婆捣了捣她的肩膀,“你那茶鸡蛋比我的强多了,要是给黄老三送几个去,人家一高兴,说不定给的钱更多。我可是看在咱俩一起卖了这久的茶鸡蛋的份上,才告诉你这消息的咧……”
  没等到中午,蒋婆就收摊回家了。“黄老三难得回来一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要抓紧点!”临走时,她又叮嘱了一句。何幺婆用那把快散架的芭蕉扇驱赶着飞来飞去的苍蝇,一边对车站门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拖长声调吆喝:“买茶鸡蛋,香喷喷的茶鸡蛋呀,七毛钱一个,又便宜又实惠,吃一个嫌不够,吃两个还想吃,吃三个不嫌多咧……”那声音软软的、绵绵的,抑扬顿挫、悠悠扬扬,像唱歌似的,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她的脑子也没歇着。她看见蒋婆乐颠颠地离开了摆摊点,暗想,老婆子高兴成这样,真应证了“钱再多也不怕咬手”那句古话啊,只是千万别为了一千块钱跌个跟头,把老骨头闪坏可就不值得了。一个茶鸡蛋卖一千块钱!要不是蒋婆亲口说出来,打死她也不信咧。她每天从早上卖到天黑,腰杆子都坐断,也只能卖出十多个茶鸡蛋,七毛钱一个,扣去每个五毛钱的成本,再加上煮茶鸡蛋用的油盐酱油和五香桂皮之类花的钱,每个茶鸡蛋赚一毛多钱。一千块钱,那得需要多少日子,卖掉多少个茶鸡蛋才能赚那么多呢?一年?两年?一千个茶鸡蛋?两千个茶鸡蛋?这些数字在何幺婆的脑子里转来转去,把她快转糊涂了,也估算不出来。卖了这么多年的茶鸡蛋,她甚至都不清楚究竟卖出去了多少个茶鸡蛋和卖了多少钱。这以前,她其实对自己的账目是一清二楚的。她从来就不是那种糊里糊涂过日子的人。可现在,这一千块钱一个茶鸡蛋的奇事,将她的脑子完全搅乱了。随后的大半天里,她有些恍惚,眼皮子也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祸右眼跳福,可何幺婆的两只眼皮都跳!总觉得有人像皮影戏那样在眼前闪来闪去,那人影子一会儿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会儿又变成了个牛高马大、满脸麻子的壮汉,但总是模模糊糊的,像鬼魂一样,始终看不清脸。何幺婆知道,那个小孩子是黄老三,那个壮汉是黄老三他爹黄聚财……何幺婆越来越心神不宁,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到天黑,就收摊回家了。
  何幺婆的家离镇子不远,煮一锅饭的工夫就到了。她每天都要在这条从村里往镇上去的路上走两个来回,以往总觉得一抬腿就到了,可今天她却感到比过去漫长了许多。一路上不时有人跟何幺婆打招呼,她都心不在焉地嗯唔着,连正眼也没有看一下人家。她的心思仿佛飘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我跟老黄家这怨结算是解不开啦。”那死去多年的丈夫的叹息像一阵风灌进了何幺婆的耳朵里,她悚然一惊,赶紧抬起头四下张望着,生怕被人听见了似的。路上空荡荡的,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晚风吹过路边的杨树叶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响声。
  是的,他们家跟老黄家真的有仇啊。何幺婆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都是那个年代结下的怨业咧,她想,都是上半辈子的事情了。那时候,她还不叫何幺婆,而叫何幺姑,丈夫何大奎是生产大队的贫协主席,她是妇女主任,当时村里一些男人私下开玩笑为他俩编过一幅对联:两个旧家伙,一对革命人。何大奎从小就给老黄家扛长工活,她呢,三岁时就给镇上一家药铺老板的儿子当童养媳。1949年,世道大变,何大奎成了土改积极分子,她也在人民政府的支持下,跟那个有癫痫病的药铺老板儿子终止婚约,回到了娘家村子。她参加革命了!每天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参加这个会那个会的,不是批斗地主恶霸,就是商量分田分地和选举新干部,还参加宣传队,唱歌跳舞扭秧歌,从村里演到镇上和县上,她的嗓子亮,唱起歌来脆生生的,像百灵鸟,她的身段又细又长,跳起舞来就跟风摆杨柳似的。那些年,何幺姑的花鼓秧歌红遍了四乡八村,用现在的话说,称得上半个明星了。那时村里流行这样一句话:“听何大奎斗黄聚财,看何幺姑扭秧歌。”这差不多成了保留节目,每年都要上演好几次。苦大仇深的何大奎在斗争会上控诉老东家可不是装装样子,每次都现身说法,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把黄家大院的私事丑闻一五一十全抖落出来,当数落到他媳妇被黄聚财强暴后带着三个月的身孕投水自尽的惨事时,何大奎总是捶胸顿足、声泪俱下,站在台上一遍一遍地挥舞拳头,高呼口号:“打倒恶霸地主黄聚财!叫黄聚财永世不得翻身!”在何大奎一次又一次的愤怒声讨中,黄聚财脸上的麻子不断地由深变浅,再由浅变深,他那高大威严的身胚也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何大奎的五短身材则一天一天变得高大起来了。1953年底,也就是朝鲜战争结束的那一年,刚满十八岁的乡拥军模范和共青团员何幺姑就嫁给了快三十岁的共产党员和互助组长何大奎。两年后,他们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何解放。再后来,何大奎当过合作社社长、村党支部副书记、民兵连长和贫协主席,成了地方上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何幺姑也不甘心落后,积极参加村里各项热火朝天的宣传工作,忙得都顾不上照看儿子何解放。1958年大跃进时,她当上了村妇女主任,终于可以跟她丈夫何大奎平起平坐了。也就是在那以后不久,三年自然灾害发生了。说是自然灾害,其实是一半天灾,一半人祸。尽管那几年不少地方大旱大涝,可要不是许多干部头脑发热,为了多放卫星,一个劲地虚报产量,把各家的口粮都交上去了,后果也许不至于那么严重。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连续两年一歉收,不饿肚子才怪咧。那时村里许多人吃不饱,只得靠吃野菜树皮度日,脸都肿起来了,邻县还发生了饿死人的事情。地主黄聚财就是那年麦收时节上吊自尽的。黄聚财的老婆一年到头病歪歪的,哪里经得住挨饿,眼看快不行了,黄聚财为救他老婆一条命,半夜里偷偷摸进了快要收割的麦田,可麦穗还没把麻袋装满,就让带领民兵看护庄稼的何大奎亲自给抓获了。那年月,别说半麻袋,就是一根麦穗也被人当成命根子呢。这种事如果放在贫下中农头上,顶多挨几句批评也许就过关了,但放在黄聚财头上,事情就完全不同了,用何大奎在会上的讲话,这不只是半袋麦穗的事,是阶级敌人向社会主义和人民公社发起猖狂进攻,妄图夺回他们失去天堂的信号咧。这还得了?接下来,黄聚财由何大奎和几个民兵押着,从小队到大队,从大队到公社,游街批斗,大会小会,一连斗了半个多月。在一次批斗会上,何幺姑看见被五花大绑着的黄聚财双目紧闭、脸色灰暗,高大的身胚弯成了一个虾米,像死人那样木木地站在台上,心想:再斗下去,这个人肯定就活不成啦。她寻思着回家后劝劝何大奎,好歹给黄聚财留条性命。可没料到当天夜里,黄聚财就上吊自尽了。黄聚财死后第二天,他老婆也跟着去了。何家与黄家的生死冤仇就是在这天结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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