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茶鸡蛋(小说·外一篇)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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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城里茶馆见得多了,你哄鬼!未必比金子还值钱?”
驼背把目光投向老黄:“你不信问黄老师。”
看来,他对老黄比对老张熟多了。
但老黄嗯嗯着,没搭腔,他的注意力显然还在孙子那儿。驼背就知趣地离开了。老张觉得有点无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枝叼上,又向老黄示意了一下:“你真的不来一枝?”
老黄摆了摆手,一副对香烟深恶痛绝的神情。老张就自己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用那双一明一暗的眼睛斜睨着老黄说:“连烟都舍不得抽,再多的钱又有么子用齒。”
“你不晓得我早把烟戒了?”老黄显然听出了他话里的讥讽意味,“我再多的钱也是我女婿和女儿的,又不是我自己赚的。要不是我给他们带孩子,我一分钱也不要他们的!”他似笑非笑地说,“老张,你莫在我面前装穷,我晓得你有钱咧,你不是刚打完那场官司,人家赔了你好几万么?”
“你听、听哪个讲的?”老张脸上像被蚊子叮了似的微微一红。
“还用哪个讲?你抬预制板从五层高的楼房掉下来摔伤了腿,把那个包工头搞到法院去哒,打完官司你就发财了,村里哪个不晓得?”
“咯个咯个。”老张一时语塞了,吭吭哧哧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是难看。半晌,他终于咳嗽了一下,阴着脸说:“实话告诉你吧,老黄,老子一分赔款都没拿到,还倒贴了一千多块钱的律师费!”
“你不是打赢了么?”
“赢是赢了,可那个狗日的河南佬跑掉了,连法院都找不到他的人影子。”老张哭丧着脸说,“那一千多块钱还是找人借的咧,老子这回输惨了,到现在腿子没好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被人在屁股后头撵来撵去,这不,只好回家躲债来啦。”
老张说着,捋起一条裤腿给老黄看,腿上果然还打着厚厚的石膏。
“没想到是这样。”老黄喃喃道。沉默了一会儿,他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老张说,“这以后,你打算么样过日子呢?”
“鬼才晓得,过一天算一天吧。”老张闷闷地抽着烟,瞟了老黄一眼,“我要是也像你一样生个女儿多好,就么子也不用愁哒。”
“你这是么子意思?”
“你命好齒。”老张语气有点暧昧地说,“谁都晓得你女儿在佴城找了个有钱的老板……”他见老黄皱着眉头没吭声,又接着说,“虽然……你女婿比你女儿大好多岁,跟你年纪差不多,可他有钱齒。这年头给有钱人当二奶的多着咧,可你女儿给人家生了个胖小子,身份就不一样了么……”他本来还想说下去,但他发现老黄的脸色变得难看,就停住了。
“你这是骂我么?”老黄的那张瘦长脸仿佛被烙铁烙过一样,要爆出火星子来了,“你这是骂我咧,老张!”他重复了一遍,那只抓着茶杯的手抖个不停,使杯盖儿也发出叮叮的响声,看那架势,好像要摔杯子。“好哇,岩头,你这是穷凶极恶,竟、竟敢侮辱我!”
“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咧,哪敢骂、骂你?”老张似乎有点害怕了,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怪自己命不好,生了个流打鬼儿子。我巴不得他把牢底坐穿,这辈子莫回来了!”
老张不停地贬损着自己,似乎想以此抵消刚才刺伤老黄的那些话。但老黄仍旧沉着脸,仿佛在悄悄攒着劲,随时准备跳起来,给老张一耳光,或者将茶杯一下子摔到他的脸上。
空气顿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老张避开老黄的目光左顾右盼着,似乎想找个空子溜之大吉。“你那孙子考、考拉呢?”他忽然咕哝了一句。他这一咕哝不打紧,老黄悚然一惊,急忙转过头去,飞快地把茶馆扫视了一遍。
果然没见到他的孙子。
老黄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脸色也一下子由红变白了。“考拉!考拉!”他一连叫唤了几声,还是没听到他孙子的回音。老黄狠狠瞪了仍旧坐在桌子边有点儿不知所措的老张一眼,慌慌张张地向茶馆外面走出去。
老张犹豫了一下,也站起身跟了出去。
“考拉!考拉!”老黄在茶馆门口竖起脖子东张西望,不住地叫着孙子的名字,整个人像掉了魂一样,踉踉跄跄地窜到大街上,“考、考拉,你跑哪去啦?”嗓子都带上了哭腔。
“考、考拉!”老张也尾随在老黄后面,学他那样叫喊着这个有点拗口的名字。
这时正当中午,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间或有一辆旧卡车或摩托由西向东驶过去,使沉寂的老街变得热闹了不少。
“考拉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对他爸爸妈妈交代?”老黄自言自语着,“孙伢呵,你在哪儿?爷爷这条老命死了也不值几个钱,你莫吓我,爷爷还指望搭帮(依靠的意思)你去佴城治病咧,哼啊,我活不长哒,哼啊、哼啊……”
老黄真的哭起来了。
他站在大街上,像个女人那样抽抽搭搭地哭着,还不时地捶胸顿足,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老张怔住了,不,确切说,他被吓住了。“日他先人,日……”他有些惴惴不安,仿佛自己闯了祸似的。“老、老黄,你先莫哭,这么小一点街,你孙伢儿会跑哪儿去呢?”他扯了扯老黄的袖子,“考拉兴许带着气球耍到那边街上去哒,咱们再找找看。”
老黄甩脱老张的手,搡了他一把,凶巴巴地吼道,“今儿真不该碰上你这个灾星的!要不是跟你扯卵淡,我孙伢儿会走丢?”
老张那条裹着绷带的腿歪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尿长子,你话可不能这、这样讲咧。”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凭么子说我是灾星呢?”
两个人站在当街吵了起来。
这当儿,看热闹的人群中有谁说了一句:“你们莫吵哒,我刚才从新街过来,听说有个小伢儿被车撞倒了……”
两个人一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争吵。刚才还在冲着老张大喊大叫的老黄像被抽了筋似的,身体摇晃着,突然瘫倒在地上,吐出一口痰来。有人眼尖,看到那是一口血痰,悄悄说:“天哪,这人有结核病咧!”
老张也忘记了刚才的争吵,上前去扶老黄。他和几个围观者掐的掐人中,捶的捶背,忙乱了好一会儿,老黄才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还没完全清醒,第一句话就是:“我孙伢儿呢?” 他目光痴痴地注视着老张,像是在质问他,“你说,我孙伢儿真被车撞了?”
“咯个,咯个。”搀扶着他的老张唯唯诺诺,回答不上来。
老黄推开扶着他的人,后退了一步。老张还以为老黄要去找孙子,又凑上去扶他,可还没等挨到他,老黄就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咬牙切齿地对他叫嚷道:“都怪你这个灾星,你赔我孙伢儿,赔我孙伢儿来!”
老黄喊着,一头朝他撞过去。
老张还没反应过来,就像一堵不堪一击的破墙那样,四脚朝天地被撞倒在地上了。
刘继明,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仿生人》、小说集《我爱麦娘》、随笔集《我的激情时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