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布达拉宫后面(散文)
作者:格 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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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头也没回:不是弄的。山上流下来的。
我原以为,她会一边炒菜,一边向我详细描述她设计并创造了这条人工河流的全过程,以及她对自己这一创意的压制的得意。
山上流下来的,而且一年四季都有水。雨季水多一些,旱季水少一些。她一边把菜装盘,一边补充了一句。
我突然明白娜珍的富有无人能敌。谁的住宅里,能拥有一条山泉的一段!什么样的富翁的枕畔能响着自然流水的潺潺!
如果哪一天,这水突然就没有了,如果是我,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地球不转了。因为水不流了。然后我就疯了。
我又回到院子里,站在小溪的石头岸边。院子里的野草,已经是那么好,它们与这天然的河水浑然一体。至此,娜珍的品位已被我领悟。
我忽然想到另外三个男生的家里都会隐藏着什么?从娜珍家院子里天然河水的基础设想上去,一定要大胆地想,我告诉自己:次仁罗布家的院子里散养着一对野生藏羚羊。他说过他拥有一片辽阔的草坪,在那上面跟他八岁的儿子踢足球;扎西班典的家……
只有那片水塘是人工的,截留了山泉的一小部分水在里面。我看了又看,水里什么也没有。临走时,我给娜珍留下了我针对她的院子的唯一一条建议:能不能在那水塘里养点活物。比如天鹅、鸭子,或者鱼、蛤蟆。
娜珍做了八个菜。吃饭的可不仅仅是娜珍和我,还有几位男孩,是娜珍孩子的家庭教师带来的西藏大学的学生。他们都会唱歌。因此我们的饭吃得就潦草。我和娜珍急着想听他们唱歌,就把未喝完的酒端到了客厅。他们唱得可真是好啊。其中有位叫嘉错的还是声乐系的。我和娜珍除了听之外还得不停地鼓掌。在鼓掌之余,娜珍小声对我说,今晚别回去了,就住这吧。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一是娜珍家里可以住得下一个排,二是我对那流水十分留恋。
我的床靠窗,与院子里的流水就隔一层玻璃。当歌声停息了后,流水的声音就升了起来。在水声之上,是一个居于院子正中央的一个一人高的铜质转经筒发出的旋转声。咕噜咕噜,像车马在行进,一直在行进,却又无法走远。转经筒伫立在水流之上,水流的力量,推动了它巨大的身躯。它日夜不停地旋转,只要水在流,它就会转动不息。
我如同躺在一辆远古的木轮马车之上,车轮呼隆隆、呼隆隆地转啊转,载着我转啊转。我已不知道了我的目的和方向。
2005年8月4日拉萨
注:娜珍看过稿子后,发来信:写得很好。不过院子里的那个水池,是放生池。鱼儿听到了法音,就愉快地游走了。
原来那个什么都没有的水池,与小溪相连的水池,是刀下逃生的鱼儿聆听法音,开始新生命的起点,娜珍的思维里原来没有观赏、没有囚禁。
香特香特2
到拉萨五天后,我初步了解了我的房间,其实是少年拉鲁的房间。比如床,床单下面的卡垫是什么颜色、什么图案,我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图案;比如藏柜,里面都装着些什么;柜子上面木雕五谷斗里插的涂了红、绿、蓝颜色的是麦子还是青稞;墙上的那张黑人头像,是乔丹还是乔伊斯;客厅西墙上端挂的佛祖释迦牟尼金身坐像是否就是大昭寺里佛祖十二岁的等身坐像,并由文成公主由汉地带入吐蕃的那尊;阳台上的几盆花草的叶子枯黄了,是因主人的疏于管理还是被拉萨的太阳烤伤了?
五天没有走出这套房子,五天没有下楼,也基本上没吃什么,倒是把胃里的存储吐光了后,又把细胞里的水分吐出去了一部分。可能得把体内差不多能倒出去的倾空,然后才能吃得下拉萨的饭。这也差不多等于洗肠了。
吸完一罐氧气,头痛就减轻了,就能摇摇摆摆地下床,再摇摇摆摆地走到阳台上。我从四楼的高度(拉萨较少高层建筑。民居四层就是顶层了。因此我的视线可以伸得很远,直到撞上对面的群山)俯瞰到了拉萨的一小部分。在这一小部分里,包括城南的一片连绵的有一层薄绿的大山(宝瓶山坐落其间);雄伟的布达拉宫的后身(从这个角度,红宫部分只能看到一角。另外,布宫的雄伟建立在从正面且仰望的角度。我从四楼的高度,又是背面,因此它没能给我期望的震撼);楼下居民区里的一条小街及街上偶尔经过的装满水果蔬菜的胶轮木车。推车人是四川口音;拉萨少年弹着弦子,一路唱着走过去;一楼院子大门上的黑色牛角;院子里的一只黑褐色的沉默的藏獒(几天后,我把一块熟牛肉从四楼的阳台向它扔下去,结果它不屑一顾)……
我是第五天下楼的。我一下楼就与拉萨发生了冲突。拉萨看上去很美,但你要是触及它,它不是不美了,而是让你迷惑。
拉萨的夜晚来得晚,二十点了,太阳似乎还没有落山;二十一点了,黄昏刚刚来临;二十二点的时候,一切才朦胧起来。
那是个很大的居民区,位于拉萨市中心,由公寓楼、联体别墅、独立别墅组成。
从公寓出来,目光被拉萨的民居风格所吸引。房子的材料是本地山上的石块。一种灰蓝色的石头。那石块垒成的房子美丽无比,看上去坚牢、敦厚、大气、天成。后来,当我的脚步拓展到拉萨的大街上时,看到几幢单位的大楼,在那么美丽的石头外面又贴了一层细碎的马赛克,这种行为的愚蠢让我大吃一惊。
在一幢联体别墅的门口,我看见几位拉萨少年,或坐或站。我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时,他们把头转向了我。
拉萨的夏季很凉,尤其太阳落山了之后。我出门时从衣柜里拿出了一条长及脚踝的布裙子。白布,上面画着粉色牡丹,还有凤凰。买它时,店主说,这是手绘的。我下楼穿的衣服是黑色的,丝绸、长袖、韩式削肩的那种。
我不可能不看他们,因为他们的背景是那么惊人的有镂空木雕门饰的大门。门关着,红色。金黄色的铜扣,黄铜的狮子头的门环。当我看见这些拉萨少年时,我发现他们比那华美的大门更能引起我的关注。大门和灰蓝色的石头台阶,成为了他们的背景。
他们没有一个穿藏装。短袖短裤、短袖长裤、长衣长裤。与内地孩子的衣着基本一样。但我一眼看出他们全是藏族。后来我在街上看见过两个着藏装的男童。他们从我的对面走过来,头上戴着藏帽,身上是黄色丝绸饰豹皮花边的华丽藏装。当他们从我的身边走过去,我停下来转身看他们小小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转弯处。回过身我突然明白,他们是去演出。藏装已从日常服饰后退到了灯光闪烁的舞台上,后退到了某一个节日里。
我已经从那几个不着藏装的少年的身边走过去了,他们以及他们身后的那个让我无限热爱的大门都已经在我的身后。我打算找一个门口没有人的大门,凑到近前仔细地看一看。因为他们的门饰大同小异。我的近视给我看清楚这个世界带来了不便。
虽然近视,但那几枚在我脚边跳动的石子我还是马上就看到了。应该是没有风。我略低一下头,弄清了那跳动的石子是从我的身后飞来的。它们是被投掷过来的,落点在我的身后,石子落地后又向前滚跳了一小段,因此才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瞬间明白这些落在我身边的石子从何而来,我坚持着没有回头,刻意不加快脚步,做出一种对石子不予理睬的姿态。
我这样做首先是我的冷静性格,让我大哭或大怒是不可想象的。另一原因是我对这一突然事件很迷惑,对我身边跳动的石子很迷惑。我想给这一事件一点时间,使它的情节得以向下发展一小段,并争取从中发现它自己泄露的答案或谜底,然后再决定怎么办不迟。这样做能导致我做出正确的决定。我一般不是危险刚一露头,就迅速尖叫。
不断地有石子落在我的身后、身左、身右。当一粒石子落在了我的身边,又被地面弹起打在了我的腿上时,我停了下来。至此,从第一粒石子从后面袭击我,到一粒终于击中我的腿,已至少过去了十秒。在这十秒的长度里,我没有抓到任何与谜底相连的线索。事件的表层仍平展地铺着,没有为我掀开哪怕一角。至此,我已有些忍不住了。我用极缓慢的转身动作,分解掉了一部分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