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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5期

布达拉宫后面(散文)

作者:格 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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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走在拉萨街头,看见女人,我第一眼就向她的下半身看去。穿裤子,那么她是良家妇女;穿裙子,那么她沦落了风尘。看见裙子,我一般要再看她一眼。这一眼我看她的脸。我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点什么来,以支持那个关于裙子的结论。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因为你良家妇女不穿裙子,那么妓女就那么自觉地不穿裤子吗?穿裤子的妓女肯定有,但穿裙子的良家妇女是肯定没有的。这造成了拉萨街头几乎没有穿裙子的女人,既而造成了在拉萨穿裙子几近英勇。街上除了中老年藏族妇女穿长及脚踝颜色灰暗的藏裙外,其余差不多都穿裤子。穿裙子的人,大白天上街,估计也乔装穿上了裤子。因此,我穿着长裙短裙在街上是十分扎眼的。
  见到女同学白玛娜珍的时候,是在我知道了有关裙子与裤子的背景资料之后。她把一辆黄色小车开到我的楼下,说:上车,喝酒去。我一边说她又瘦了,一边就看她的腿。她穿着牛仔裤。我想起她在北京的时候,有好几条裙子在值班似的换着穿。原来她在过穿裙子的瘾。
  在我的衣柜里,有差不多五六套夏装,但没有一条裤子。我只好穿着我的自认端庄得体又价格不菲的裙子,游荡在拉萨街头。我最常去的是八廓街。我喜欢那些红红绿绿的藏饰。手上、脖子上,不由分说被我套上了许多。又想到家里还有一系列的侄女、外甥女的手上、脖子上也喜欢套这些东西,就不停地去那里。买好了一个黄色米拉的颈饰,准备给帮我看孩子的外甥女。可我走到小昭寺的门口就渴了。我走进一家黑咕隆咚的甜茶馆,靠门边坐下,要了一杯五角钱的甜茶。给我倒茶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长得像印度人,是有血缘瓜葛的那种像。她非常主动地和我说话,对内地来的人很感兴趣。她说她正在上学,打算中学考到内地去读。又说她的父母离婚了,学费还不知道由父亲还是母亲来出。说到这里竟一脸忧愁。当我喝第二杯茶的时候,她已经坐到了我的身边,摸摸我的衣服又摸摸我的裙子,然后她摸了一下我刚刚买的黄色米拉的项链。我说好看吗?她说好看。我解下来放到她的手里说,送给你吧。她高兴得连谢谢都忘了说。把给外甥女的礼物给了藏族小女孩,我第二天又得去一次八廓街。昨天的店已经找不到,好在米拉那种东西一般的店里都有。我说了昨天的价,女店主却不肯卖给我。我说完我给这个价的理由之后,放下东西就准备走。店主说,你就是不想买。我忘了我回头又说了一句什么,总之我很意外地激怒了她。她对着我的后背说:你妓女!我站住了,很意外我竟没有生气。我说你见过早上九点就起床的妓女吗?我又推了一下我的眼镜说,你见过戴近视眼镜的妓女吗?我的反诘看似有力又有趣,但不能在吵架的过程中帮助我。因为那个女店主只说三个字:你妓女!你妓女!她认为找到了最有力量打击我的武器,就不肯撒手。她的意思是,只要你是妓女,你把理说得再漂亮也没用。你在一切事情上都没理。我很明智地闭上了嘴,坚决地走了。因为我不管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证明我不是妓女,都没人相信,因为我穿着裙子。一条灰色带银杏叶子图案的丝绸西裙。那裙子贵得用了我半个月的工资。万想不到它竟在这里成为我是妓女的无懈可击的旁据。我放弃继续为自己辩护,就是因为我低头看见了我的裙子。我当时想,我还有啥可说的。
  我彻底明白了那些掷向我的石子。他们的石子是针对着我的有手绘牡丹花图案的裙子的。他们的父母因为这些不知从哪里涌来的五颜六色的裙子大吵大闹。裙子在我来到的几年前就把藏族家庭的水给搅浑了。他们早已积攒了对裙子的仇恨。当我穿着极具破坏力的裙子,泰然在藏民小区里散步时,他们的愤怒被我裙子上位于左侧腰部的那朵最大的粉色牡丹点燃了。裙子应该躲起来,既是破坏就应该偷偷地进行。太阳还没落山,我穿着罪恶的裙子在小区里散步的行为,构成了对藏族人民的大不敬。少年们于是停止了也许是针对一场NBA球赛的争论,拣起了身边的石子。
  一天,我在八廓街迷路,近二十二时才找回了住处。当我走上那黑暗的楼梯的时候,恐惧突然就笼罩了我。如果哪个仇恨妓女的少年知道了我的住处,而此时藏在楼梯的转弯处,手里握着复仇的刀,为母亲复仇的刀……
  当我安全抵达四楼,将房门反锁上后,我迅速冲上露天阳台,抻出头向下看,看是否有可以供攀爬的物体。当我看清墙上没有任何抓手和供脚蹬踩的凸凹,就抬头看了一会儿星星,然后转身进了卧室。
  
  轻柔的搭救
  
  至少四天,我才能下床,并且可以不吸氧气了。透过窗子看对面似乎近在咫尺的群山,那上面薄薄的一层绿,才刚刚被我看到。几天都不曾动一动的饥饿感觉突然苏醒了过来。它是一只无法驯化的野兽,我知道我的野兽喜欢吃草。它也看见了那山上的绿色。
  而四天前的生命,我靠口服一盒葡萄糖注射液艰难维系,不停地呕吐,那喝下的总量为100ML、50G的葡萄糖,在剧烈的呕吐狂澜的席卷下,不知能有多少ML幸存而进入我的血管,去援助我的脱水枯萎的细胞。
  昏睡一宿后,第二天仍无清醒迹象。在短暂的清醒间歇里,我意识到这已不是睡眠,而是浅度昏迷。呕吐了两天之后,这一定是脱水了。在清醒的那几分钟里,我向手背上的血管看去。它们原来是异常清晰而且隆起一些的。我见过几乎看不见血管的女人的纤纤玉手。相比之下,我认为我的血管要比一些女人的粗,那么我的血也比别人的多。流淌在我肉体里的河流,是雨季的河流。不小心弄破了哪里,流一些血的时候,我从不心疼,因为我的体内,暴雨不息。现在,我看见我的血管已经萎缩了下去,往日汹涌的流淌已经悄无声息。拉萨暴烈的太阳正在将我的所有血液蒸发成一朵白云。
  看完血管之后,我知道我的生命已走到一处险境。可能连静脉注射都有困难了。我曾目睹过对一个因呕吐脱水的儿童的抢救。在给孩子输液时,在寻找血管这一环节上陷入了困境。医生说,做两手准备吧。那么我的情况跟那儿童的差不多,我也得做两手准备了。可还没等我思考怎么准备,都准备什么,就又丧失了意识。我被拖入了梦境或另外的空间;我的行走很匆忙,当我看见路边坐着的那个女人时,她的声音使我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正在接她的一条断腿并希望我能在这件事上帮她一把。她陷入了困境,已经丧失了通过一个人的努力完成这一工作的信心。我略有医学常识,对于皮外伤有一些办法,但她伤的是骨头,这大大超出了我的经验。可我没怎么犹豫就俯下身来用双手握住了她的脚踝,然后内行地向上一托,透过完好的皮肉我清晰地看见断骨没有对接上,它们在我的努力帮助下,错位得更加厉害,情况进一步糟糕。这时,我才发现,那腿虽然断了,却是少见的秀美。是那种可以在舞台上旋转,经得起众多眼睛推敲的腿。可这样的腿,别说是舞蹈,连行走都已经不能了。我发觉她没有痛觉,精致的脸上只有一层困惑。这时候,我想起我的行走似乎是有个目的地的。为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女人帮一个倒忙,这不在我的计划里,我还得向前走。这时,我听见了来自身后的声音:格致别睡!格致别睡!我正走在一条黄色的道路上,路两旁是堆得山一样的玉米。那玉米堆砌得十分潦草,以至于随时都可能向道路的这一侧倾倒下来。我正从危如累卵的玉米崖下通过,那些摇摇欲坠的玉米随时能把我埋葬。我尽可能放轻脚步,因为大一点的声音都能将玉米震落。我听见了身后喊我名字的声音,可我不敢回答,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因为声音会推动气流,而气流的波动会造成玉米的坠落。但我停下了脚步。我不可能在有人呼喊我的名字的情况下扬长而去。我分辨那声音从哪里来以及是谁的声音。我向传来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玉米及道路都不见了,我从卧室半开着的门看见了我的藏族同学正在那个房间里用压力锅给我煮米粥。他一边用冷水浇在喷着热气的锅上,一边喊:格致别睡!格致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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