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布达拉宫后面(散文)
作者:格 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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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不能理解高原反应,对于我的身处险境没有多少觉察。他只是发觉了我睡的奇怪。早上送饭来,我在睡,现在已经下午了,我还在睡,并且不吃东西。这引起了他的警觉。然后他开始着手破坏这个对我有害无益的睡眠。他先是把希望寄托在煮饭时锅碗相碰发出的声音上,他认为这些清脆的声音对干扰一个缠绵的睡梦绰绰有余。可等这些肩负使命的声音平息下来之后,我的从昨天绵延而来的睡眠已如一条扭结得十分坚实的绳索,金属以及水的叮当声已经不能将它打断。现在,我的酝酿已久的西藏之行搁浅在了一个无休无止的睡眠之上。他不得不对着将我紧紧包裹的睡眠发出呼喊,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将睡眠划开,从那昏睡中开辟出一条实践我们去林芝当雄山南……的道路来。
他必须要把我的睡眠破坏掉。而一个醒着的人破坏一个沉睡的人的睡眠是容易的。他甚至没有停止手里的活,他认为睡眠很脆薄,并不需要动手去破坏。声音的力量就可以了。声音会像子弹一样飞行,却从来不会打偏。他甚至没有呼喊,呼喊也不需要。给声音一丝推动就可以抵达。他更像自言自语:格致别睡!格致别睡!
就是这样微弱的如同耳语般的声音,抵达我的后背时,却产生了巨大的破坏力。它摧毁了那条不知通向何方的道路和道路上随时可能将我埋葬的金黄色玉米;它迫使我停下脚步,从而中止了我的一个危险的身不由己的行走。
幼年我有过一次险些溺水的经历。一群女孩在河水里游戏。我们的脚踩着河底温暖的细沙。我们的游戏被沙子托住,如同在沙滩上一样。只是我们的周围流动的不是空气而是水。突然我的脚下空了,一直托着我的温暖的细沙没有了,一团足以让我恐惧的寒冷的水将我的脚抱住了。冷水将我向一个无底的深渊拖拽。我的脸立刻被恐惧充满,本能地将手伸向对我的处境一无所知的同伴。在那种游戏的环境里,我的这一举动包括表情极有可能被同伴误以为是佯装,而佯装溺水欺骗同伴是我们在水里经常玩的一个小游戏。但那一次,我脸上的惊恐立刻被身边的一个大我两岁的叫丽娟的同伴理解了。她迅速伸手拉了我一下。她给予我的是极小的力量,却足以击败冷水漩涡对我的拖拽。当我的脚又踩到了温暖的细沙时,我知道一次对我生命的掠夺没有成功。我没有回答她的——你怎么了的提问,因为她不会相信,她的手轻轻地向我的手上一搭,就拯救了我的生命。在这里,生命的重量与营救的力量相差悬殊,以至于产生疑惑。死亡,有时是个脆弱的秘密,它甚至能被细小的声音,微弱的力量,不经意地破坏掉,死亡甚至经不起一点打扰。
我母亲的死亡,没有得到及时的破坏,她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在我听到喊声而折返的那条路上走远了。
我就站在情况危机的母亲身边,却不知道如何给予她有效的援助。我大叫着喊来了医生,却没有呼喊一声母亲。一群白色的医生进来,将我推到一边,为实施他们的抢救计划扫除了障碍。我的母亲,在生命遇到突然的危险的时候,被一群陌生的医生包围。他们没有一个知道母亲的名字。他们不是在抢救我的母亲,而是在抢救8床。我被迫站在医生的身后,离母亲的床很远,并且不许靠近。我紧紧咬住嘴唇,慢慢握上拳头,我在暗暗帮着那个为我母亲做心脏起搏的医生用劲。一会儿他们放弃了。我看见屏幕上越来越直的线段。
医生走了,母亲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现在,我可以靠近了。我立刻取出他们放在母亲嘴里、鼻孔里、耳孔里的酒精棉团,清理着母亲本就困难重重的呼吸通道。我在做这一切时没有哭,我在等待母亲回来。可我忘记了喊她一声,忘记了用我的声音为迷途的母亲指引回来的方向。
现在,我知道,走在那条路上的母亲,能听见亲人的呼喊,不管这声音是多么微弱。我过于相信医生了,把挽救母亲生命的希望完全寄托在那些冰凉的不会喊母亲名字的仪器上,那些没有一丝温度的药水上。如果我能不顾一切地大哭,或者我的父亲活着,他会喊母亲的名字,那么母亲一定会听到,她听到了会停下脚步,会折回来。但我没有哭,也没有喊一声。母亲的行走没有受到亲人的干扰,她觉得身后没有任何牵绊,就继续往前走了。那是一条远离人间的道路。母亲一直走到了人世之外。
突然,我听到了身后的喊声,一定是有事,并且是知道我的名字的人,我得回头看看。
注:1.次仁罗布的译文由藏族汉语作家次仁罗布提供资料。
2.“香特”是藏语“裙子”之音译。
格致,作家,现居吉林省吉林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转身》、《七个人的背叛》(合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