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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6期

副司令马科斯:后现代革命与另类偶像

作者:戴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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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正是在这幅震惊了世界的画面上,一个人物,准确地说是角色,陡然凸现在全球的视域之中。那便是副司令马科斯。这不仅由于在身材瘦小的玛雅原住民之中,那个高大的男人格外突出,也不仅由于在那一片蒙面人黝黑的肤色之间,这个白皮肤的指挥官极为醒目;而更是在于,当墨西哥的国家机器还在震惊中不知所措之时,首先赶赴现场的,是墨西哥、北美、很快是全世界新闻记者和他们的照相机、摄像机的丛林;在多数无法流利地讲西班牙语的玛雅原住民起义者中间,马科斯脱颖而出,成了无数照相机、摄像机的焦点。不仅他的西班牙语优雅且丰富、迷人,而且他娴熟地操持着法语和英语;还间或使用意大利语,而且谙熟多种玛雅原住民不同族群的语言。不只他口若悬河的言说能力表现了极为良好的教育背景,而且他显然统驭全局、运筹帷幄。然而,令整个世界感到惊讶,甚至困惑的是,马科斯却称自己是副司令,他唯一认可的身份,是萨帕塔运动的发言人(此后人们加上了另一头衔:战略家),他称自己的功能角色是古老的玛雅世界与外部世界间的传译。继而,他称自己为“声音”(“通过我的声音,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员会和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在言说”)和“影子”——一个“温柔狂怒的影子”。尽管如此,他仍立刻被传媒指认为玛雅游击队领袖。如果说,类似指认多少带有种族主义偏见:目不识丁的原住民不可能自己发动一场起义,更不可能把握这场战争的方向;但这也是出自拉丁美洲革命传统:来自城市、受过高等教育、间或是白人的职业革命者,深入贫苦的原住民中间宣传动员,并最终发动革命(类似惯性推论对了,又大错特错)。于是,马科斯被推上了前台,成为闪光灯风暴的中心。
  然而,这却不是后现代世界司空见惯的“宿命”:所有行动与事实,最终只有一个归宿,即变成媒体事件,变成旋生旋灭的图片、影像和即时消费的有趣新闻。从十二年的距离之外回望,对媒体主动占领和挪用,无疑是萨帕塔运动的重要而基本战略之一:不是媒体介入,轧出、吮干所有事实的最后一滴新鲜的汁液,而是从一开始,便是这个自称马科斯的副司令,在挑选和有效地运用媒体,为我所用。起义的第一周,便令墨西哥国内外的记者大跌眼镜的是,这位据称已在恰帕斯东南群山的丛林深处生活了十一年的游击领袖,对国内外媒体了如指掌、指挥若定。他为自己选择了若干份重要的国际新闻媒体和墨西哥四家独立于政府的新闻媒体。马科斯与这些媒体间建立了直接而密切的合作关系。官方背景的媒介被彻底拒之门外,这些媒体被迫出重金向国外媒体购进有关萨帕塔运动的新闻图片或影像。
  1994年元旦,在萨帕塔人的第一战——事实上也是唯一一战之后,其主战场已然转移到媒体之上。不仅是各种媒体以显著的位置大量刊登萨帕塔运动的新闻、马科斯的访谈,而且种种署名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或直接署名副司令马科斯的公报、信件奔涌而至;与此同时,前所未有地,这支原住民游击武装迅速地将因特网开辟为他们的媒体战场之一。种种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信息通过因特网传遍了世界。法国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昔日切•格瓦拉玻利维亚游击队中唯一的欧洲战士雷吉斯•德布雷称:“因特网为国际斗争插上了电子翅膀。”
  正是马科斯首先向记者申明了这场战争的象征寓意:让世界听到、看到这早已跌出了全球经济版图的角落,看到在遗忘和无声中死灭的,这一曾创造人类最神奇、伟大的文明的古老族群。这是一场新的土地革命,同时是一场反全球化的战争,一场对抗遗忘的战争。令来自墨西哥各地、继而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大为震动而鼓舞的是,这并非又一场迟到的拉丁美洲游击战,这支宣战的原住民游击队无疑抱有乌托邦式的社会目的与诉求,但他们的发言人——马科斯所使用的是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单纯、非意识形态、诗化的语言。这份关于玛雅原住民苦难与诉求的全新表述深深地触动了众多墨西哥人。
  一如游击战,也是在墨西哥富有传统的“跳蚤战”,萨帕塔人在1994年的第一天震惊了世界之后,2日傍晚,游击队已开始由圣克利斯托瓦尔及其它城镇撤往群山之间。与此同时,数千名美式装备、经美军绿色贝雷帽(特种兵)训练的快速反应部队已抵达恰帕斯。占领了奥考辛格镇,未能及时撤退的游击队员被包围在小镇的市场之中。在如此悬殊的兵力与武器对比中,此后七天的相持酷烈而残忍。许多手持木头枪——武装斗争的象征性符号的战士倒在血泊之中。一场血腥的屠杀已迫在眉睫。
  然而,与政府军同时、甚至更早,众多通过媒体获知玛雅原住民起义,对抗死亡与遗忘的墨西哥平民——青年学生、NGO组织、社运人士,甚至中产阶级专业人士、家庭主妇,从墨西哥各地赶往恰帕斯,自愿在政府军与萨帕塔社区之间充当人盾,建起隔离带。同时,在墨西哥各大城市爆发了浩大的示威游行,无数人走上街头,声援萨帕塔运动,要求政府停止屠杀。这无疑出自名传遐迩的墨西哥市民社会的激进、反叛传统,但它也无疑是马科斯所创造的媒体战场的首战捷报。迫于社会各阶层的强烈呼声和反对声浪,萨利纳斯总统被迫于元月12日下令军队停火,并停止推进。2月,在起义的五十余天后,萨帕塔民族解放军与政府代表团举行了第一轮和平谈判。一个和平的相持阶段开始了。
  
  偶像,马科斯之谜
  
  武装起义后不久,这场武装与和平的抗争,便开始显现了其始料不及的又一个后现代面向。随着12日的停火,来自墨西哥全境及世界各地的新闻记者开始如雪崩般地涌入。尽管有着政府军和萨帕塔运动民族解放军的双重哨卡和审查甄选,每天仍有三至五辆满载着各国记者的旅游车开进拉坎顿丛林深处、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司令部所在地,焦虑而无奈地等待“朝觐”副司令马科斯。与此同时,更多的来自世界各地,主要是欧洲和北美的抵抗运动人士及形形色色的社会活动家,也开始纷纷结伴涌向恰帕斯。马科斯开始成了一个为人们所崇拜的另类偶像。未及2月,从圣克利斯托瓦尔直至墨西哥城,萨帕塔运动,尤其是马科斯以及女司令拉莫娜带起了一轮流行旋风:各种印有马科斯蒙面肖像的T恤衫、海报、明信片、滑雪帽,以及一些以马科斯和拉莫娜为原型的手工制成的持枪蒙面的小偶人,成了年轻人和政治游客们的最爱。1994—1995年在美洲各国的摇滚音乐会上,头戴滑雪帽、扮做萨帕塔人的青年剧目比比皆是。
  而在这第一轮马科斯旋风之中,马科斯深藏不露的真实身份成了热点中的热点。他不仅成了美洲人人争说、街谈巷议的焦点,每隔几周,墨西哥及北美的主要传媒便会掀起一轮Who is Marcos(谁是马科斯)?的热浪。美国《纽约时报》在1994年初的数月间发表了四篇有关萨帕塔运动的长篇报道,其中之一便名之为《马科斯之谜》。从起义的第一天,马科斯便并未讳言,所谓“马科斯”只是一个从他牺牲的战友那里继承来的化名。但在那面具下面,马科斯究竟何人?种种有趣的版本在逐日翻新。
  最先出现的是官方版本:马科斯是一个“外国的职业游击队员,一个不负责任的冒险家和危险的煽动者”。未几,以其形象和语词“攻占”了传媒的马科斯便以他清晰可辨的墨西哥城口音令这一版本不攻自破。
  继而出现的版本则是马科斯是一位激进的耶稣会神父,其证据是马科斯撰写的公报与访谈中解放神学的清晰印痕。但立刻,墨西哥教会出面否认了这一版本。
  别一版本则是,马科斯身为1968年震惊世界的墨西哥学运领袖。但即刻有人指出:今日的萨帕塔运动领袖马科斯年龄不超过三十八岁,这意味着1968年他只是个不足十三岁的少年。于是,便有人继续猜测马科斯是一个未能顺利出版其作品的作家;或者他是个双性恋的嬉皮士——因为他在其公报的附言中不断以戏谑、调侃的方式书写自己的性取向,一如他在较“严肃”的场合中的表述:左翼运动传统中重大误区之一,便是其隐形或公开的父权与男权主义,这是一场以多数人的名义对种种少数人群体的压抑、乃至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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