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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6期

副司令马科斯:后现代革命与另类偶像

作者:戴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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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说,这场语词的战争,几乎在起义的枪声打响之后,便已然开始。而自1994—1995年之交始,马科斯的众多公报和信件,便进一步成为墨西哥、也是今日世界奇特而独到的文字、书写形式。这正是萨帕塔运动的又一悖论所在:马科斯的匿名与具名形式。马科斯是无名的,那“名姓”只是一个前赴者的化名,一个或可替代的角色,一个发言人的位置;马科斯又是独一无二的:在他的写作中,在他的文字里,他的风格和语调是如此的别致、原创而无可替代。伊兰•斯塔文斯指出:“不错,副司令拥有一支步枪,但他很少用到。他以传真和电子邮件开火,投掷公报形式的集束炸弹,他的笔下迸发出文字的洪流……颠覆了汉娜•阿伦特所谓的‘在专制政体下,知难行易’的论断。”人们似乎必须用一连串彼此矛盾的形容词来尝试界说马科斯的语言风格。诸如美国哈佛大学的历史系教授J.沃马克便曾写道:“马科斯的公报和访谈是如此的戏谑、尖刻、诗意、专断、滑稽、自恋、辛辣、狡黠、吊书袋、福柯式、魔幻现实主义,有着现代话语与协商语气的完美的个人风格,但这话语与协商不是朝向政府或其它运动,而是通过现代媒体朝向现代公众;其信息不是战争、或和平、或和解,而是无休止的、充满诱惑力的论争。”
  马科斯的公报和书信常常是不同文体、不同风格语调,甚至不同人称叙述间的跳跃。以他那无穷无尽的附言,在大刀阔斧、言辞犀利的政论间是诗意的小故事,在诙谐、滑稽的(通常是萨帕塔人的孩子们的)场景中,穿插着安东尼奥老人那沉郁的叙述与玛雅的哲理,在《玻利维亚日记》式的现实书写中闪现着小甲虫杜里托的稚气可掬的身影,在政治经济批判中是诗行和关于“海”的深情的文字,在杜里托和“我”/副司令之间,在“我”和“我的另一个自我”的“对话”间,流转着缠绵又不无滑稽感的自恋、犀利的自嘲。事实上,在1995年初,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马科斯的萨帕塔公报中也充满后现代式的缤纷拼贴:他以英文引证莎士比亚,以法文引证波德莱尔、加缪,以原住民语言引证民间的歌吟,在他的书写中,间或出现印度哲人或《孙子兵法》。当然,在他的文字间不断涌现拉美诗人聂鲁达、本尼德蒂和不胜枚举的西班牙语诗人的诗作,同时充满了大众文化文本的旁征博引:墨西哥本土的诸多流行剧集——大众明星、系列电影或电视剧、好莱坞电影与流行歌。
  此间,一个颇为有趣的细节是,几乎始自萨帕塔人起义之初,马科斯便为墨西哥传媒赋予了某种爱欲偶像的色彩,这间或是面具不期然的效应之一。而马科斯似乎也颇有兴味地挪用了这一效应。一反左翼运动的清教与禁欲主义的“惯例”,马科斯的文字中不时闪现着不无色情意味的语调与爱欲修辞。这无疑成了“恰帕斯的诗意反叛”、“第一场后现代革命”的奇观之一。在萨帕塔运动最初的岁月之中,尤其是1994年,雪片般地从墨西哥全境、世界各地飞往恰帕斯的来信之中,充满了各阶层、各年龄段的女性写来的情书,而墨西哥《日报》也逐日选登着类似情书。而马科斯将这类无伤大雅的文字“调情”当作了他的修辞策略与形象策略的组成部分,这无疑为他赋予了极为另类的革命偶像色彩。《纽约时报》的文章以善意调侃的口吻写道:“令滑雪帽和烟斗如此性感,马科斯当属历史纪录中的第一人。”类似游戏直到2001年方告一段落。在这一年的情人节,马科斯郑重地宣布了一条“坏消息”:他要人们不要再给他写情书,因为他已成婚,他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她的名字是“海”。
  当年,关于切•格瓦拉,法国哲人让•保罗•萨特曾写道:“我认为他不仅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且是我们时代的完人。”不错,切无疑是拉丁美洲革命先贤祠中的又一位诗人革命家,他短暂而辉煌的一生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文字和诗行;然而,相对于“知识分子”,切首先是一个战士、一位旅人、一名行动者。而在过去的十年间,马科斯无疑是拉美最重要的革命者,但他同时,也许更为突出的,是拉美最引人注目的作家之一。德布德则干脆称马科斯是当代拉丁美洲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如果说,在马科斯的写作中,一以贯之的,是拒绝对立项选择,那么他同时以他的生命,抹去了知/行、笔/剑、知识分子/行动者等等为当代世界的诸多规训和困境所强化的角色对立。因此,千年之交,萨帕塔运动成为左翼运动圈的关注焦点,同时成为国际文化界的重要事件之一。一次区域性的游击战,引起如此众多的国际文化名流的瞩目与介入,萨帕塔运动应属首例。墨西哥重要作家富恩斯特最先对萨帕塔运动发出欢呼,并始终无保留地声援着这一原住民运动。哥伦比亚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写道:当闻听萨帕塔人起义的消息时,他兴奋得想把自己所有的书丢进太平洋里去,并于2001年对马科斯做了重要访谈;而葡萄牙著名人道主义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何塞•萨拉马戈则不顾七十高龄,两度造访恰帕斯的萨帕塔社区,为马科斯的英文文集《我们的语词是我们的武器》一书作序,并表示“愿为萨帕塔运动贡献余生”。乌拉圭著名作家,也是拉丁美洲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则出席了1995年在丛林深处举行的“第一届保卫人类对抗新自由主义国际聚会”。墨西哥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作家、记者卡洛斯•蒙斯瓦伊斯,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自1994年起便跟踪报道萨帕塔运动,发表了大量重要的报道、访谈和剖析。马科斯始终与世界各地众多的作家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此中,他与爱德华多•加莱亚诺,与英国艺术史学家、作家约翰•伯格,与法国人类学家埃里克•乔弗里,与西班牙著名的侦探小说作家曼努埃尔•委斯盖兹•曼塔班的通信已在世界范围内译为数十种文字发表。美国著名学者乔姆斯基、沃勒斯坦都曾多次就萨帕塔运动发表重要文章。乔姆斯基还为马科斯最为完整的英文文集《受够了》一书写了序言。在萨帕塔人起义的三年间,便有诸多西语、英语专家、学者撰写了二十余本关于萨帕塔运动的研究论文集和专著。这正是萨帕塔运动又一个独特的社会网络,它成为对萨帕塔运动的有力背书,它进一步将萨帕塔运动——这一墨西哥的区域抵抗与全球反新自由主义的斗争联系在一起,而且成为新的文化抵抗与国际主义实践。早在1997年,受五角大楼委托,兰德公司关于萨帕塔运动的调查称:这是一种新的战争形式——社会网络战。
  作为一个言说者,马科斯更像是个说书人,一位持枪蒙面的说书人。尽管在拉丁美洲,乃至整个世界,都在尝试以既有的左翼政治派别去标识或钉死萨帕塔运动与马科斯,但自马科斯笔下涌出的萨帕塔运动公报,一洗意识形态意味,拒绝教条定义,相反以寓言、故事、古老神话、日常场景展示自己的信念和主张。一反传统左翼叙述的悲情基调,马科斯写下想象飞扬、色彩富丽的字句。他为一套特定的语词浸染上鲜明的个人色彩:醒着的梦、失眠之海、温柔的狂怒、无面之人、影子、黎明、镜和玻璃。
  马科斯选择娓娓道来,放弃悲情动员。这无疑是某种规避:绕开为二十世纪的“大失败”所玷污或遭到污名化的语词序列,它同时是一份智慧的即兴创作:寻找新的语言、新的言说,以讲述新的故事。马科斯同时以他诗意的、叙事性的语言,显现了一种更为深刻的追求:寻找另一种知识型,一种不同于现代理性主义的知识型,一种不同的宇宙观,不同的生命与时间体认;一种植根于古老的玛雅文明,又更生于古文明的知识与实践谱系。
  马科斯的语词/武器,正是贯穿萨帕塔运动的一系列“悖论”之一:他们武装起义,他们始终拒绝放下武器的许诺,但他们发射的语词远远多于子弹;他们是二十世纪最后的、也是最著名的游击战,但他们却同时成为和平运动,以政治、文化手段推进民主变革的重要力量;他们持有武器,却拒绝因此而持有暴力权力。而萨帕塔运动的核心“悖论”在于,他们是不谋求政权的革命者;他们在推进着一场革命,但不是以暴力、激进变更或疾风暴雨为特征的革命,而是一场“使革命成为可能的革命”。换言之,我们间或可以将萨帕塔运动视为一处武装的文化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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