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副司令马科斯:后现代革命与另类偶像
作者:戴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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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枪,枪响之后
1993年12月31日,午夜将近,墨西哥恰帕斯州老城圣克利斯托瓦尔。当这座始终充满游客的城市的节庆气氛渐次消散在醉意与睡梦之中时,似乎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预警,一支前所未见的军队悄然进入,迅速占领了圣克利斯托瓦尔及周围的七座城镇,在占领了市政厅、警察总部、监狱、电台之后,起义军占领了这一区域的军事要冲和通往外部的公路。除了攻占警察总部的相持中有数人伤亡之外,这次起义和占领几乎是兵不血刃。
当圣克利斯托瓦尔的居民从酣睡中醒来的时候,震惊地发现城市已在玛雅印第安原住民起义部队的占领与掌控之中。电台中反复播放着这支自称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宣战书(后称《第一丛林宣言》):“我们是五百年斗争历史的产物……”正是在这份声明中首次使用萨帕塔运动最为铿锵,也最为著名的宣告:“受够了就是受够了!(Enough is enough!)”
这支在1994年的元旦之晨震动了美洲和世界的印第安原住民军队只有三千余人,身着粗糙的军装,手持各色各样、相当破旧的武器,其中近三分之一的士兵“装备”的竟是木头枪。少数的精良武器,是刚刚从城市驻军和警察部队手中夺得的。但他们绝非乌合之众,政治部队纪律严明、训练有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中的多数(此时尚非全部)戴着滑雪帽,或蒙着色彩鲜明的印第安土布手帕。更令人称奇的是,起义部队中有相当数量的女战士,其中几位显然是男性主体的战斗部队中的指挥官。英国史学家霍布斯邦在《极端的年代》中将古巴革命称为二十世纪最后一场马背上的战争,未免言之过早了。在这千年之交,墨西哥的萨帕塔人革命成了又一场新的马背上的战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马上的人装备着最先进的电子通讯设备。“圣克利斯托瓦尔被蒙面军占领”的消息和蒙面原住民起义军的形象迅速跃上了墨西哥,继而是整个南北美洲及全世界的新闻头题、电视屏幕。
似乎是二十世纪拉丁美洲司空见惯的一幕,但这一次非比寻常。刚刚掀开的日历指向1994年。美洲、整个世界似乎正沉浸在后冷战的欣喜与安详之中。胜利者的结论不容置疑:在柏林墙倒塌的时刻,历史已然终结。然而,这一时刻,似乎不期然间转错了频道,历史再度从这处不谐的裂隙间涌出……
但这不仅是错选频道而出现的,早该归之过去的历史画面,它同时明确地成为一幕以整个地球为舞台的新剧目的幕启时分。对墨西哥来说,1994年元旦不仅是公元纪年中新的一年,而且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时刻。这一天,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区的协议正式生效。似乎是经过了无穷的苦难、挣扎之后的大救赎、大节日——墨西哥不再是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它终于通过加入由美国、加拿大组成的北美自由贸易区而步入了第一世界!然而,也就是这一天,爆发了恰帕斯玛雅原住民的武装起义,其宣言及即刻出现的一系列访谈和报道称:加入北美自由协定,对墨西哥的原住民社群说来,“无异于即刻执行的死刑判决”。而此前在墨西哥节节推进的全面新自由主义的政治经济政策,尤其修订宪法第二十七条,实行土地私有,剥夺和摧毁了玛雅社群的社区土地共有制度,事实上已开始了对原住民的有效而无声的“种族灭绝”。而因新自由主义的政治、经济政策而渐次陷入困境的,却不仅是原住民。此时似乎开启了大好前程的墨西哥已濒临经济崩溃的边缘。因此萨帕塔人的枪声道出无数墨西哥人的远虑近忧。继元旦起义而出现的、席卷了整个墨西哥的声援萨帕塔人的全面社会运动中,最响亮的口号之一,便是“第一世界,哈,哈,哈!”当苏东巨变发生,新自由主义的狂浪终于越过了冷战分界线,无障碍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之时,在美国——所谓“华盛顿共识”的缔结处,在其背后和近旁响起了反全球化的枪声。
或许需要对这一石破天惊的时刻做某种极为简约的历史追溯。1992年,世界各地,尤其是美洲,纷纷举行“地理大发现”——哥伦布“发现”美洲五百年——的纪念活动与研讨。“地理大发现”,无疑是现代文明的重要开端之一,是人类(毋宁说是欧洲)文明全新的开端之一。然而,间或为欧洲和北美世界始料不及的是,在拉丁美洲,同时也是在世界各地,这一预期中庆典式的活动,却成为对殖民暴行的总清算。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美丽故事”,此时被清晰、全面地还原为一次野蛮对文明(玛雅印第安文明、印加文明)的践踏、摧毁与杀戮的历史。不仅“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再次全面曝光在世界视野之中,欧洲文明的崛起集中显影出其血腥、野蛮与残暴的底色,欧洲“主体”的故事,暴露出其真正的他者:基督教文明之外的广大的世界。文艺复兴或启蒙运动的动人叙事,此时被揭示出其背后无数被劫掠、荡尽的黄金、白银、鲜血、生命,其背后所遗留的数千年辉煌文明遭毁灭的废墟。美洲印第安人——那丰饶土地的、原本的主人,那宫殿被洗劫、被夷平、以其原有的建材、在其上建起基督教尖顶的部族,那图书馆和典籍被焚毁、王子与学者被出售为奴隶的民族,第一次被集中、反复地言说和呼唤。也是在这一富于反讽性的时刻:纪念哥伦布“发现”美洲五百周年的时刻,拉美社会、拉美知识分子,显露了他们事实上已逾百年历史的立场与认同:尽管间或有着可谓“皎洁”的肤色,尽管或许有着可以追溯到古老欧洲贵族的血统,但他们所拥抱的,是“混血的拉丁美洲”,他们所认同的是印第安母亲,他们接受的自我描述,是“强奸之子”。而伴随着1994年恰帕斯老城中响起的枪声,印第安原住民——这久久被言说、被呼唤的群体登临了墨西哥、拉丁美洲、美洲和世界的舞台之上。这无疑是萨帕塔运动即刻获得了美洲和世界范围内的热烈而广泛支持的内在原因之一。
然而,萨帕塔运动却不只是美洲印第安人的反抗和崛起。恰帕斯萨帕塔人的起义,在世界范围内所引起的巨大震动,同时在于,它不仅是走投无路者求生存的揭竿而起,而且有着极为深刻而广阔的内涵于其中。恰帕斯——这一萨帕塔人起义之前寂寂无名的所在、墨西哥最贫穷的州之一,却同时是墨西哥,而且是今日世界的无价宝藏之所在。这不仅由于恰帕斯州拥有墨西哥最为丰富、洁净的水资源,其地下沉睡着多种珍稀矿藏,预计有现今世界上储量最为丰富的石油;更由于中美洲、墨西哥事实上是地球上连接了南北大陆板块的最后的大陆桥,中美洲,尤其是恰帕斯因此而成为地球上最后的,也是最为丰富的生物多样性的所在,可谓今日地球上最后的生物志。而今日世界最隐秘和最剧烈的霸权争夺战,正是在生物基因的争夺中展开。于是,赤贫的恰帕斯早已成了世界诸强势集团和力量觊觎的目标。如果说,当年的殖民掠夺曾将无数印第安原住民从平坦富庶的高原逐向深山密林,那么今日,他们勉强跻身的丛林深谷却再次成为新殖民主义资源战、生物战的场域。而恰帕斯的经济、战略意义远不仅如此。事实上,作为地理奇观、也是自然慷慨的馈赠之一:特旺特佩克地峡——那崇山峻岭间一条一马平川的“大道”也穿越恰帕斯的重山丛林。二百年来,始终为北美世界所觊觎,是连接起美国东西部两大工业区的、也是连接起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最为廉价而便捷的通道;随着巴拿马运河的运力不足,打通特旺特佩克地峡,同时将原住民最后的存身地开发为原材料产地,由廉价劳动力组成的若干大加工基地便成为美国更为紧迫的需求。这被称作“中美洲开发计划”(又称PPP,普埃布拉—巴拿马计划),正在新自由主义的墨西哥政府的配合下紧锣密鼓地推进。这一计划一旦投入实施,那么,除却极少部分的原住民将被改造为“合格的现代劳动力”,绝大多数的玛雅“遗民”将丧失他们最后的栖身之地。这正是《第一丛林宣言》中所说的“种族灭绝”的含义。因此,1994年元旦的萨帕塔人起义,成为一个震惊美洲与世界的时刻,它正是原住民求生存的抗争,同时是对抗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的第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