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有一些忧伤,有一些浪漫
作者:杨献平
字体: 【大 中 小】
再向西,我不甚明了:那里是哪里,都有一些什么——葡萄是不是真的像珍珠一样?唱歌的女孩子,是不是还有着唐朝或者汉代的风韵,她们的歌声真的像身段一样柔软和漂亮吗?当我再度路过沙漠的时候,我和马儿必须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在寒冷的黑夜,相互依靠,相互取暖。大风呼啸的黎明,如果有一个人,在砂土中不肯醒来,那他一定是最有福的——他们还说,乌鲁木齐河从城中流过,天山脚下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骑马的汉子比我强健和英俊百倍。
我还想去和田,买最好的玉——送给母亲和最爱的人;到伊犁去,看胡杨和大草原上的蝴蝶和甲虫,风中的花朵没有香味——鸟儿飞跃的山冈上响着清朝的马蹄和箭镞——我的朋友还说,要在伊犁大草原上喝酒、跳舞、唱歌和醉倒,要让自己在一段时间内,谁也找不到——生命瞬间失踪,在草原制造一个悬念,留下一个传说……事实上,我知道做不到。即使侥幸做到了,也不会成为传说。我还想去那里的天池,山上的水,山上的湖泊,不逃跑的鱼是最快乐的——还有那些森林,一棵棵的松树是遮蔽,也是埋葬,我可以骑着慢吞吞的马,在灌木和大树之间穿梭,如果可以遇到美丽的女巫和传说中的城堡——公主和王子,财主和贫民,七个小矮人一定会在月光下围着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跳舞。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相信。而当我真的要纵身前往——那时,一定没有了慢吞吞的枣红马,只是一个人,只身西行,所有的风尘都在车窗外面,一日千里的行程给我一种真切的恍惚之感——盛夏或者早春,甘肃、新疆乃至整个中国西北,荒凉或者茂盛,单薄或者厚实,大地的风景,必将被我领略……但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我想到,真到了那个时候,我面对的最大的问题是:所有合众或者单独的旅行,最难以放置和收容的,是旅行者个人的那颗漂浮的心。
关于生活的个人感觉
中午,一片阳光照在后背上,从窗外,从天堂的阳光,我感觉到了上帝的光亮。赫拉克利特说:“干燥的光辉是最为智慧和最为高贵的灵魂。”我不知道这片阳光是不是最智慧和高贵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是来自天堂的尘世的光辉,是生命在某一时刻接受到的一种照耀。尽管它穿越了无数的云层和庞大的灰尘,众多飞行器和工业油烟——它到达的最终目标是找到了我——纷纭的尘世之中,有无数的我——而我只有一个,就在这片阳光下面,以一个人的姿态,坐着,被阳光看到和抚摸,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挥发和消耗呢?
我知道,这是生活的一瞬——似乎也只能这样:每天,都有一片阳光落在身上,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惦念或者看到我——还有一些物质,在我周围,被我和我们获得、享用和丢弃——而物质给我的,也像此刻的阳光,是维持也是温暖,是加害更是热爱。事实上,在庞大的生活当中,我遇到的大都是沙尘的吹袭和刀子的创伤——但月光和玫瑰,激情和幸福,一般人的美好,我也一直有着,即使最为艰难的时候,还有我的父亲母亲,就像现在——深秋的一抹阳光,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正午时分,照见我的后背——我感到温暖,感到了上帝在人间对我的一种关怀。至于那些旧了的往事——疼痛和伤口,激情和幸福都在这一时刻化为乌有——或许,生活就是这样:不断的创伤之后,是短暂的幸福,大面积的沉郁之后,应当就是欢悦。
很多时候,我愿意这样——像一株树,不断被削砍;像一粒米,被糠皮紧紧包裹;像一个人,必须的经历正是他必然活着的依据——所有的一切,都在无休止的运动之中,正反、前后、左右和明灭,不管怎样的姿势和态度,都是一种生活。亚里士多德说:“运动共有六种:产生、毁灭、增加、减少、变更以及地点改变。”而生活(生命),又何尝不是这六种呢?我时常想起自己的幼年,生活到处充满阴影——那个村庄,阳光很多,但照耀到我的身体和内心的却很稀少;粮食遍地,可我喜欢吃的不多;到处都是人,而我可以自由亲近的人没有几个……再后来的学校,到处都是书籍——但没有一本让我死心塌地地热爱、背诵和朗读;那么多的歌声,却不都是唱给自己和真正美好事物的——直到现在,在我个人的生活当中,内心仍旧是孤单、漂浮和游离的——我不知道哪一天会触礁沉没,也不知道哪一阵风会使这一片孤舟樯倾楫摧。
确切说,我现在的生活状态从2000年开始——不再惶恐,不再无主,不再像一只土拨鼠一样,小心翼翼、提防或者卑躬屈膝——物质开始围拢,生活细腻而又平稳,一个人走过来了——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另一个人的出生,他是我们的儿子——笑声乃至吵闹声,窘迫乃至奢华,我相信这都是美的——但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朋霍费尔说:“与一个自由、有责任感的人所受的苦难相比,一个顺服长官意志的人所遭受的苦难是微不足道的。”我知道,这句话有着某种交换意义上的代价因素——尽管如此,我仍旧不能肯定它到底会跟随或者被我占据多久——总有一些事情和物质,不会被我的意识所左右——永远都在漂浮着,并且矛头四出,会随时发出攻击,将一个人的生活刺穿……如此,我的一点幸福和浪漫,不过是它的附属品和衍生物,再生动一点说,就像中世纪的奴隶——所有的荣耀、包括生命和生活在内——几乎与个人毫无关系——对此,我也可以直接说:这都是他们的。
不知何时,落在后背上的一片阳光突然不见了——无声无息,轻如鬼魅一样,当我觉察到——房间已经转暗,更多的杨树和楼房之上,阳光灿烂,走在其中的人脚步响亮——秋风再起,落叶和灰尘齐飞,夕阳与人群同隐。尼采曾把“宗教的残忍”比作一把有着许多横档的巨大梯子——而生活的、最浪漫的那部分,就像疼痛之中的一声大笑和一口长长的喘息。
对于两个人的壮美想象
我说:偌大的世界就那么三两个真正美好的地方:沙漠、草原和大海。雪山是神者的居所,原始森林是妖精的巢穴。那些满身俗气的功利主义者,即使跑到雅鲁藏布江泡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洗得一干二净;在菩提树下静坐百年也还是肉体凡胎一个。
我把它们说得伟大神圣,内心的想法也很好,甚至壮美,令人激动:有两个人,最爱的,一起到这三个地方旅行或者小住——观赏风景应当是行踪诡秘者所为。我的意见是:真正热爱它们的人就应当在它们的上面把自己最真实的东西交出来,把肉体、灵魂和内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放在它们面前,让风翻阅,让石头记住,让害虫、蝴蝶和土拨鼠相互传播,让自己看见自己。把真实的肉体,真实的行为留给它们,并期待着在若干年之后,有一些后来者会在某一时刻,看到我们曾经活动过的壮美景象。
在沙漠,两个人,相互扶携。在淤积深陷的沙土中行走,被烈日烘烤,漠风吹袭。走到黄昏,累了,乏了,渴了,汗水被风带走,气温迅速下降,把帐篷打开,吃喝之后,身体的热量完全可以抵抗寒冷。交谈或者私语,达成默契之后,就着温热的黄沙,望着蓝色的星空,在蜥蜴和马兰花的旁边……从容一些,真实和自然一些……大风吹就吹吧,狐狸们、黄羊和蜥蜴看就看吧,骆驼跑就跑吧……把什么都忘掉,随心所欲,以身体和情感,合力到达两个人身体和心灵的天堂地狱。
在草原,骑马的人只在白昼四处奔跑。傍晚,光辉昏黄,大地的灯盏即将熄灭,远处的马头琴响了起来,刀子一样的声音缭绕不绝……有人唱起了牧歌,穿透大地。暮色升起,露珠悄然凝结,一切安逸。这时候,两个人,最爱的人,一起坐下来,身体下面是青草,可能还有蚂蚁、牛羊的粪便,甚至颜色斑斓的昆虫……青草代替和遮掩了一切,在最和谐、激越的声音和动作当中——我们会说,上帝死了,而草原活着。这时候,我们可以省略帐篷和被褥,可以大声唱歌,可以放声大叫。不惧怕突如其来的狼群,不在意会被找寻丢失羊只的牧人看见。风吹草低的草原,激情的草原,在夜晚深埋,在欢愉的声音当中,变得羊毛一样温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