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有一些忧伤,有一些浪漫
作者: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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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大海,大海,波涛翻涌,大浪淘沙,我们看过了,我们走过它,在它的某一个海滩,某一棵棕榈或者椰子树下。就着海风,咸腥的味道,在夕阳中进入……我们可以听见美人鱼的欢呼,可以听见鱼类的蹦跳,可以看见海底的世界,沉船、礁石、海藻和它们的尸骨,看见一只巨轮,灯火闪烁,从墨汁一样的海面驰过——如此,激情的风景和两个人身体和内心的高度融合,我想是最完美的结合,也是这世界上最具震撼力的人性和自然之歌。阿诺德·汤因比说:“人性包涵着的力量远比我们已经驾驭的任何无生命的自然力更具威力。”激情和美好的事情,在沙漠、草原和大海,这一种方式的展现和融合:巨大的完美和快乐,普天之下,不可多得!
而我,对此是黯然的,诸多的禁令和法则,社会和习俗,构成了最为强大的绳索。很多时候,当我纵情想象,壮美的景象浮动起来,隐秘而又光亮,辽阔而又狭窄——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内心和肉体,灵魂和精神,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天性和本能的光亮——激越的,沉潜的,永恒的和瞬间的,我相信它的美好和神圣——但我也时常仿佛听见李尔王说:“当我们生下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
我的物质生活
从一开始,它们就腐坏了——物质围绕的世界,人类肉身的消耗成为它们不竭的动力源。密尔说:“功利是最大的幸福原理。”为此,我感到震惊——学者或者智者,中国乃至西方的,我敢说,没有一个人喜欢在学术研究和文艺创作当中,无条件地要求功利。而事实上,物质刀子一样切入到了我们的俗世生活和精神活动。物质使人沉沦,又何尝不能拯救于人呢?沉沦是普遍性的,也是个体和自我的——在物质主义当中,所谓的拯救是罕见的,也最为艰难。
这一番引用和感悟——艰涩、不切主题,但我知道,一个平凡普通的事物必定包含了更多的普遍规律。就像人类,在物质中不能自拔,津津有味,而又鄙夷物质,假作崇高;物质给予了我们感官乃至生命的愉悦——这是最大的快乐原则,一切生命的生活,必须附着和依赖于物质——纷纭重叠、琳琅满目和功能不一的物质,它们本身是丰盈的、快乐的,充满被消耗和被摧毁的欲望豪情。
很多年前,我不知道物质究竟是什么——每天都在使用和消耗,但却无动于衷,原始的懵懂,是不是对物质的一种怠慢呢?那时候的乡村一无所有,有亲戚来,带了饼干和糖块——晚上睡觉,我就放在枕边吃,吃得昏昏欲睡,牙齿乏困,仍旧不停。物质的匮乏使我变得贪婪,一旦拥有,就要消灭殆尽。记得有一次,好久没有吃到糖块了,就偷了家里的鸡蛋,到供销社去换,人还没有柜台高,抓了糖块就跑到外面,连糖纸一起塞进嘴巴——春天时,实在想吃,就去舔花朵的屁股,淡淡的甜,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还有很多次偷吃奶奶做馒头的白糖——糊得满脸都是,被奶奶抓到,一顿臭骂,尴尬着走出来,心里很是委屈,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哭一会儿。到了过年时候,母亲做了包糖的馒头,总是先掰开,吃掉糖,把馒头皮扔到篮子里。
和奶奶不同的是,母亲只是唠叨,从不骂我。十四岁时,到外村读中学,经常在一个老太太开的杂货铺买饼干吃,欠了五十块钱的账,真的搞不到钱还了,她就对母亲说。这次,母亲真的生气了,付账之后,带着我,一路走一路训导——没过多久,我还想吃,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吃食,我就想吃,馋得流口水,但是,把衣兜摸了好几个洞,也还是没一分钱。那时候,我真的感到了悲哀——没有想到物质对人的要挟,而只是想到了自己的无奈和贫穷;期望长大,有更多的钱可以用来支配——典型的一厢情愿心理。十六岁时,似乎有了廉耻之感,再饿,再想吃,也只是忍着,或者躲开。有一次在集市上,很多人都在喝羊汤、吃油条。我也想吃,可我知道,没有钱,谁也不肯给你的。我只能去找母亲——那么大的集市,几千人熙攘,蜂拥,我在里面穿梭了三个来回,才在一个布摊上找到母亲,她给我十元钱,让我去吃。
其实,我不爱吃肉,尤其是牲畜的内脏,羊汤也不好喝,太腥。需要说起的是,那时我还是一个纯正的素食主义者,买羊汤喝纯粹是受到了他人吃喝的引诱——强大的力量,在身体之内发生作用,异常迫切,甚至惨烈,没有一个孩子可以抵抗极端的饥饿。后来,到更远的地方去上学读书——那里的物质更为丰厚,四周都是,只要抬眼,伸手,就可以摸到,但根本的问题是——物质需要货币的等量交换,或者说,物质就是为货币而诞生的。对于我这样一个物质贫乏的人来说,再多的物质也只能是身外之物,与自己毫无瓜葛。还记得有一次,几个同学一起看电影,我买票,然后将剩余的二十元钱交给一个心有所向的女同学保管——没多久,母亲就对我说,人家都笑话你傻呢!连钱都给别人管。后经核实,这话正是出自那位女同学之口——或许,物质远比信任重要得多,生存的艰难传统和思想意识生硬而又嘲弄着推离了我示爱的本意。
那时候,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总是耽于幻想,关于爱情、生活和此后的种种际遇——浪漫的色彩斑斓美丽,而面对的现实坚硬如铁。在物质面前,所有的浪漫都不堪一击。那次出卖和嘲弄之后,我收敛了好多——几乎与此同时,也在心里始终觉得,那个女同学的举动是对纯粹爱情或者说友谊的严重诋毁——在我心里,她一下子丑陋和渺小起来,那种萌动爱慕的感觉一去不返。有一次在舅舅家遇到她,却没有尴尬,倒有一种蔑视心理。还有很多次,一个人走在城市当中,在物质和它们催发的叫卖声中深陷,我狠狠地想有朝一日会将整个城市买下来。
这种狂妄我看作是理想,尽管此后并没有向此目标穷追不舍,耿耿于怀甚至头破血流。奢华的城市仍旧由众多的他人掌控——但谁说不是根本由物质所掌控呢?以致多年之后,我的理想仍旧没有实现。有几次走在北京和上海的街道上,或乘坐飞机在空中俯瞰,那种买下整个城市的欲望再次爆发出来——虽然持续很短,但一点也不亚于雷声。这种对物质的梦想,我相信应当有它的容身之地。对此,我只能在自己的位置,在周遭的物质当中,想象、仰望、寻找、拿来、丢弃和依赖,像一只蜜蜂——使命一样劳作,在不断的渴求和厌倦中继续。就像罗丹所说:时光流逝,一代人的工作和梦想还没有完成,他们的生命就已结束。又一代人开始劳作了——遭遇与我们相同的命运,就像一粒石子投入草丛,没有声息,但会卓有成效。
从伤口看到老年
昨夜,再次看到鲜血,从右手食指,溪水一样流下,撕了卫生纸,使劲捂住,但仍旧在流,红的血穿透厚厚的纸张,在白色的纸张外出现,我一阵惊惶,脑袋麻木——殷红的鲜血,落在白色器皿里,噗噗的响声像是小孩子拿着一根筷子在敲——我不知道,一个小小的伤口,为什么会血流不止——我捂了又捂,一卷卫生纸都被鲜血浸泡完了,还在流。我掀开,看到一块皮肉翻了出来,黑色的,从手指张开的样子,像是一张嘴巴,吐出鲜血——堵不住了,抬头看到香烟和茉莉香,就各自点了一只,放在桌子上,等它们的灰烬。
用手指一捏,香灰和烟的灰烬就碎了,抓起一点,再抓起一点,放在血流不止的伤口上——伤口更黑,而鲜血仍在下流,不断滴在地上——我惊惶了,害怕了,想到了白血病。佯装问了一个朋友,他说也可能是的。听了这句话,我倒镇定下来了,若无其事,照样敲击键盘,在互联网上浏览——整个夜晚,疼痛之后,就没有了感觉。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睛,看了看裹着创可贴的手指,再没有鲜血流出,指甲内凝固了一点黑色的淤血。想到昨晚的惊惶和镇定,倒是有些奇怪,人在某些时候是不可捉摸的,甚至自己对自己。我又想到,揭开创可贴,鲜血会不会再流出来,会不会再止不住呢?坐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是一尊雕塑,犹豫了好久——最终站起身来,去卫生间,刷牙、洗漱,故意把伤口弄湿,然后剥开创可贴,我看到的伤口此刻安静下来,淤黑,发肿,还有点疼,但没有了鲜血。我倒了热水,洗掉淤血,换了一个创可贴——又是一阵疼,但很快就被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