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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3期

跟范宏大告别

作者:朱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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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宏大没有来。老人胸有成竹地说。
  范宏大?年纪大一点的突然想起,是有一个孤寡老人范宏大,他也许还活着,因为从没听说过他的死讯。年纪轻一点的面面相觑,不知道世间谁是范宏大。只有老人的儿子们不约而同地“啊呀”一声,像不小心突然跟谁的头撞到了一起。
  知道范宏大的人都知道他十八年前便搬到县城里跟他的表侄去过了,前几年被表侄送到了养老院,再没有回过米庄,连信也没写过一封,荒草已经占领了他家的屋顶,与米庄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关系,老人怎么突然糊涂了呢?怎么说起令人尴尬的范宏大来了呢?
  我知道他在县城,在米庄好好的去县城干什么,他不去县城就不会瘸,米庄的空气好,地方开阔,不应该去县城。老人说,人老了不留在米庄去县城干什么!
  老大说,范宏大他回不来,也不一定愿意……
  老人若有所思地说,其他人也就罢了,但宏大年纪比我大一岁,是米庄唯一一个比我活得老的人,说到底也是我的长辈,我应该主动去跟他告别,这是规矩。
  老人说得在理,但儿子们认为这样大大不妥,此去县城好几十公里,老人乘不了车,连自行车也搭不了,一上车便晕头转向,走路吧,他哪能走远路?走出米庄也要停歇几回。
  有人出主意说,那给范宏大打个电话吧,养老院有电话,现在拜年都靠电话了,电话能打到美国去。
  老人断然否决了这个建议,范宏大又聋又哑的,连阎王叫他也听不到了……写信也不成,写信总不如见面,不见面算什么告别,我得亲自去一趟县城,告诉范宏大,我要比他先走了。
  老人把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当作是一生中最后的一件大事,比如老四还没有儿子的时候,他把老四有后当成最后的心愿,老四有了两个儿子后,他又要兄弟合资建了二层楼的院子……有了一切,老人还想要一口柳州棺材,儿子们都满足了他。现在老人又必须向一个比他年长的老头告别,不去不成,死不瞑目。大家都知道固执是跟年龄成正比的,看来除了去一趟县城别无选择,于是便给老人的儿子出谋划策,最后一致认为用担架把老人抬到县城的方案最合适。担架好,安全、舒适、省力,去年阙老关到县城治病也是儿子用担架抬到县城去的,不过回来的时候担架是空的,只带回来一个装骨灰的盒子,小小的盒子把庞大的阙老关全装进去了。虽然阙老关变了个样子回来,免不了让人伤感,但他的两个儿子因此赢得了孝顺的美名,成了村里的楷模,老人们言必“看看人家阙老关的儿子”。然而他们没有注意到,从县城回来后阙老关的两个儿子身体垮了,看看他们的肩膀,一边高一边矮,身子都歪曲了,平日能一担子挑的谷子现在要分成两担,还要停下来喘气。媳妇们都暗地里警告自己的丈夫,不要贪图孝顺的虚名搞垮了身体,此去县城得翻多少道山梁过多少条河流跳多少个坎,你们都不比年轻时候了,万一身体垮掉了怎么办?老人嘛,一辈子大多数愿望都实现了,留下一丁点儿遗憾也算不了什么。但老人的儿子们觉得反正这是老人最后一个愿望和要求了,也要效仿阙老关的儿子,把老人抬到县城去,不是治病,只是向一个人告别。老人开始有点担心自己也会像阙老关一样,如果真是那样,就只剩下一撮骨灰,堂屋上的那口棺材也用不着了。但阙老关得的是癌症,而自己没有病,不会走他那条路的。老大从阙老关的儿子那里借来担架。老人轻轻地摸了摸,担架上似乎还有阙老关的体温,挺烫手的,老人的心不禁颤栗了一下。
  一切都准备好了,但在出发的时间上出现了分歧。老大说今天,快去快回,还得准备年货呢。老二说今天出发不了,已经跟王屠户说好了,下午把栏里的两头肉猪卖给他,如果今天不卖,那得等到春节后才轮到宰他的猪,但春节后猪肉肯定落价。那就明天吧。老三说明天高州贩子要来收购地里的菜椒,今年的菜椒像牛卵子一样肥大,要好好地跟高州贩子讨价还价,何况也要摘了,不摘椒便老了,老了便不值钱。老四说最好过了后天再出发,因为后天是岳母八十一寿宴,人家远在北京的儿子都坐飞机回来向她祝寿,要搞得挺隆重的。老人开始还能听他们的解释,但到最后听不下去了,心里有点窝火,因为按照他们的日程,过了春节也不一定有空!他们是不是觉得什么事都比他向范宏大告别重要,只要他不是马上死,去县城的事都可以往后推,甚至他们表面上答应带他去县城,心里却盘算着怎样才能取消,或者拖到最后不了了之?也许在儿子们的眼里,根本就不必要舟车劳顿去跟范宏大告别。儿子们还在为出发时间争论不休,老人生气了。
  得啦,你们都不要去,我爬着去。老人摔掉拐杖,俯下身子,做出爬行的姿态。儿子们赶紧去扶老人,旁人议论纷纷,他们终于迅速达成一致,明早便出发,家里的一切事务全权交给媳妇处置。
  第二天一早,老人便躺在担架上。老大和老二抬着他上路。老三和老四一前一后在跟随着,随时准备轮换。出了米庄,一路上的人都关切地问,天津爷,去镇上看病呀?开始是老人回答,不是看病,我没有病,我是去县城,向范宏大告别。后来问的人多了,老人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了,便由儿子解答。担架有点晃动,原来已经走在了山路上。老人不满担架停下来的次数不断多了起来,原来儿子们在不断地轮换,不断地停下来喝水、喘气。老人突然发现,自己的儿子也老了,他们都是五十上下的人了,老大已经五十三了。
  儿子们平日的关系并非很好,虽然表面上没有大的矛盾,但暗地里都互相攻讦,说谁谁多占了祖上的东西,反正东拉西扯的,拢不到一块,如果不是老人坚持,他们早就四分五裂,各建各的房子去了。现在多好,四兄弟建了一座房子,结结实实的,看起来比哪一户都强大。即使老人死了,他们还拢在一起,还像一家子兄弟。但儿子们从出门到现在都不说什么话,只顾埋头赶路。老人觉得闷,便要给他们说说范宏大,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老人想了想,对走在前面的大儿子说:
  “范宏大呀差点做了你的父亲。”
  老大身体有点热,把衣服脱了绑在担架的抬杠上,减轻了压力,但他还是给担架压弯了腰。他知道范宏大差点做了他的父亲这个传闻,但那是多么遥远的事了,听老人说出来还是第一次。因此,在洗澡溪到红桉岭这一段漫长的路上,儿子们都在听老人说范宏大,他越说越入神,抬担架的人轮换了多少次、停下来多少次他也不知道。儿子们既不插话,也不议论。
  老人说,你们母亲来到米庄的那天下午,村子几乎是空的。后来才知道,陈村正在办婚宴,大地主庞四娶第三个老婆,连佃户都收到了请柬,可想而知这个喜宴需要多少帮工。米庄能干活的人都跑过去帮忙了。范宏大炒得一手好菜,一大早就在庞四家的厨房里杀鸡剁肉,左手一把菜刀,右手一把菜刀,上下翻飞,兴奋得像是自己娶姨太太,竟然忘记了一件大事。
  要是我的牙不痛,那天也会给庞四干活,我做饭做得好,能一锅煮几十斤米的饭,火候掌握得好,不粘不糊,米庄只有我才有这本事。可惜,我牙疾发作,痛得蜷缩在龙眼树下,胡抓乱刨,整地茂盛的狗尾草都被我拨光了,朝着陈村的方向长吁短叹。我是痛恨自己,牙疾早不发作迟不发作,偏偏在我要大显身手的时候发作了。我还为婚宴的饭不是我做的而放心不下,我担心别人做不好,把饭烧糊了怎么办?一想到此,我的牙更痛了,像断裂了一般,痛得哭了。我一辈子就只哭了这一次,因为我知道米庄的人走光了,哭得再难看也没有人看见。
  但天底下就有如此凑巧的事,偏偏有人看见了我的丑态。
  “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呀?”
  我听到了女人的声音,猛一抬头,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又黑又高大的女人。女人左手提着一只花格布包,右手拉着一个个头只有她腰高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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