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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5期

蹲点手记(1992—1996)

作者:汪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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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着娃娃脸的干警把我拉到一边说,“别理他。他已经是三进宫了,自称是这里犯人的老大。”
  羊乡长的房间靠着厕所,坐在床上都能闻到恶心的臭味。羊乡长说,房子又闷又热,连个风扇都没有,怎么睡。我说,能不能换个房间。
  一个纹身的囚犯立即站起来说,别问了,换房子要刘监狱长亲笔批。
  羊乡长说,箅了,我忍一下吧。
  回到房间,只见鲍乃乃正在床上叠被子。这是一张囚犯用过的被子,已经褪色成灰白了。正是这床白里透黑的被子,鲍乃乃只盖了两夜就一辈子也心有余悸,因为这床被子是一个强奸杀人犯用过的,前个月因肝癌死了。当然,这消息是鲍乃乃下铺一个姓杨的囚犯在我们离开监狱时说的。
  大概是为了照顾老战友,刘监狱长给了我一床新的黄色被子,一个新的军用水壶,以及毛巾牙刷牙膏拖鞋。鲍乃乃开玩笑说,还是县委领导待遇好啊。
  下午,董副监狱长安排我们去打扫猪圈。原本负责养猪的几个囚犯见到我们,立即就将扫把交到我们手里,然后站在边上对我们指手划脚,好像他们就是领导似的。有个长三角眼自称组长的囚犯大声对我们说:“老老实实干,以后我就是你们的领导了,想评上月先进我说了算。”羊乡长像受了污辱似的叹道:“妈的,真是虎落平阳受犬欺呀。”
  当我们把100多个猪圈用水冲洗干净,已经累得够呛了。
  晚上10时准时熄灯,可我一直睡不着,同室三个囚犯也睡不着,尽管他们挖了一天的鱼塘实在很累,其实他们很想和我们聊天可又不愿开口。鲍乃乃不断地辗转反侧,睡他上铺的囚犯问,动来动去干嘛?
  鲍乃乃说,身上奇痒,好像床上有小虫子似的。
  睡我上铺的囚犯说,不可能,前两天才喷了“六六”粉。
  睡他上铺的囚犯又说:“痒几天就没事了,我在这里睡6年了,现在虫子咬了身上也不红呢。”
  ……
  早上出操时,先跑步后做广播体操,和我们站在一个方阵上的是一群五、六十岁的囚犯。他们见到我们都彬彬有礼地点头,好像遇到老熟人似的。做完广播体操就是自由活动,所谓自由活动就是让犯人上厕所或和别的犯人说说话,时间不超过15分钟。
  奇怪的是,这些老囚犯都没走散,他们迎上来问鲍乃乃,“因什么进来了?”鲍乃乃故意说:“拿了不正当的钱。”有个脑袋光亮的囚犯说:“钱害人呀,我们革命了几十年最后还是栽在钱眼里。”后来打听到,说话的原是个副厅长,管公安的,姓于。
  眼看自由活动的时间到了,又是那个姓于的囚犯对鲍乃乃说:“来了就安心,好好改造就是了。”鲍乃乃点点头。待姓于的一转身,鲍乃乃“呸”了一声骂道:“现在觉悟挺高的,当初收人家钱的时候你的觉悟跑到哪儿去啦!”
  早餐是两个馒头,一碗稀饭,一小碟榨菜,饱或不饱都是这个量。草草吃完后,我们和其他囚犯在武警战士荷枪实弹的押送下,排着长队去监狱外的花生地拔草。
  花生地在监狱不远的东边,约有几百亩,也有人说上千亩。据说每年花生收入有十几万,这些钱用于补贴干警的生活。
  这时正值初夏,连绵成大片的花生地,在阳光的强烈照射下呈现出墨绿色,花生藤上盛开着红、黄、白三色小花,把田野装饰得生动而美丽。在干警的指导下,我们排成一字队形向前推进,人与人之间距离大约在两米宽,这样的好处是可以看出谁在偷懒,谁在干活。
  村长支书们倒好,基本上都不掉队,而我、鲍书记、羊乡长以及乡里的几个干部一会儿就被抛在身后了。太阳越来越猛烈,我身上的背心紧紧地贴着后背,脸上的汗水一滴滴往下滴,胸口也有些发闷。我问站在身边看我们干活的白脸干警:“天太热了,不发草帽大家容易中暑啊。”
  白脸干警说,“几百人,每人买一顶草帽得多少钱,那钱又从哪开支?”
  我又说:“犯人万一中暑怎么办?”
  白脸干警说:“从来没听说中暑过,他们年轻不会中暑的。”
  我担心地说:“年纪大一点的怎么办?”
  白脸干警幸灾落(乐)祸地说:“活该,谁叫他们年纪那么大还贪污受贿。”
  囚犯们大概是农活干多了,拔草对他们来说那是小菜一碟。他们将上衣脱下来用左手顶在头上,而身子则不停地向前推进。快到吃午饭时,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而我们还有近百米长的地没拔完。这时,他们坐在地头上抽烟喝水,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艰难地往前挪,谁也不站出来帮助我们。
  这样的劳动其实并不算辛苦,小时候比这更辛苦的活儿我都干过。
  12时30分,准时在地里吃饭。每人一盒盒饭,军用水壶可以重新装满开水,够不够就这个量。我问囚犯老宋:“平时出来劳动伙食都这样吗?”他说差不多,可能有时候肉多一点点。
  休息了30分钟,我们又继续拔草。猛烈的阳光丝毫没有减弱,我和羊乡长腰都站不直了,汗淋淋的身子像散了架似的。鲍乃乃头痛得厉害,擦了驱风油也不顶用。羊乡长说:“劳改太辛苦了,简直不是人干的。”
  我说,不辛苦算什么劳动改造,干脆叫休养算了。
  羊乡长目光呆呆地说:“有些人都五、六十岁了,还贪那么多钱干什么?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话没说完,一个瘦个子干警就冲过来照着羊乡长的屁股抽了一皮带。羊乡长跳起来说:“你怎么乱打人呀?”
  “妈的,劳动时不准说话,你忘了纪律了吗?”瘦个子干警理直气壮地说道。
  羊乡长大声申辩道:“我是来体验生活的,不是犯人。”
  瘦个子干警又举起皮带,说:“你嘴还硬,老子打你怎么样?你不是犯人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赶紧把瘦干警拉开,鲍乃乃连忙递上一支“555”香烟,但瘦个子干警还是怒气冲冲地说:“我只听说过有去体验当官的,从没听说过有来监狱体验坐牢的,你骗谁呀?”
  鲍乃乃说,真的。
  瘦个子干警又说,真个屁,鬼才信呢。
  我怎么解释他也不相信,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羊乡长摸摸红肿的屁股有气无力地说:“妈的,老子要告你。”
  返回监狱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大家都很疲惫,步伐一歪一歪的,仿佛从战场下来的败兵。
  晚上洗澡成了大问题。一栋房子几十号人,只有两个洗澡间,规定每人洗澡不超过5分钟。我因为当过兵,3分钟就洗好了。鲍乃乃刚洗完头就被囚犯拽出来了,还说他超过了2分钟。鲍乃乃正想说些什么,那囚犯举起水桶就要砸过来,鲍乃乃不敢吭声转身就出了门口,回到房间身上还是水淋淋的。
  晚上8时操场放电影,要求人人都要去看。放电影前大家连续唱了6首革命歌曲,唱到最后大家都几乎是声嘶力竭了。影片是老掉牙的“地雷战”,放映途中几次断片,声音也不太清楚。羊乡长看着看着就打起呼噜来。我拍醒他:“你又想挨揍了?”
  羊乡长打起精神说:“我没睡,我没睡。”
  熄灯上床后不到十分钟就停电了,走廊里的灯也灭了,而岗楼和办公室的电灯却大放光芒。听说为了节约电费,这样的情况经常出现。
  我自言自语地说,刘监狱长呀刘监狱长,你治理监狱真有办法呀。
  夜里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也不想和同室的囚犯说话。鲍乃乃和其他囚犯不是说梦话就是咬牙齿,把我折腾得一夜没合上眼。吃了早餐我们就离开了监狱,同室的犯人见我们收拾行李就惊奇地问:“你们怎么蹲两天就走啦,拿多少钱买通监狱的领导了。”
  羊从政故意说:“我们无罪,法院判错了。”
  刘犯人说:“他妈的,上次也发现判错了两个人,什么玩意儿!”
  返回的路上,大家都好像脱胎换骨似的,谁也不想说话,上了汽车就睡觉,一时间呼噜声几乎压倒了发动机的声音。
  如果有人问我,狱中生活的体验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从穿上囚服的那一刻起就要接受身体改造和心理折磨。
  一个月后,我带着响水乡十五个农村干部的“坐牢”心得体会去见县委卢书记,但县委卢书记已经不在位了,他因涉嫌卖官买官被上级纪委“双规”了,如今正押于青岗监狱。
  我把这消息告诉了鲍乃乃,他好半天才说道:“如果卢书记也跟我们一起去体验坐牢,也许不会出事。”
  我说,不一定。
  他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一个人的贪婪是生下来就有的。
  
  [资料写作者附言]:九十年代初,我从部队转业被安排到某县担任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报到两个月后,县委就决定我去木棉乡、黄沙乡蹲点。两个乡都处于偏远地区,贫困乡的帽子戴了十多年,县里的很多领导都敬而远之。县委书记担心我思想准备不足,临走前把我叫到办公室郑重其事地说:“这两个乡的工作不好做啊,你主要蹲在木棉乡同时又要兼顾黄沙乡,两头跑真为难你了。你下去以后先认路认门认人,处理事情该了的了该断的断,遇到棘手问题不要随便表态。”最后,书记说:“按照常规,回来要向常委汇报的,我希望听到一些想看看不着,想听听不到的新鲜事。”于是,我把蹲点期间遇到的人和事记录下来,是为《蹲点手记》。
  
  资料写作者:植展鹏,作家,现居海口。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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