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四十七士
作者:张承志
字体: 【大 中 小】
这就是泉岳寺。
由于四十六人的缘故,这座庙的性质一朝骤改。它不仅变成了四十七士的安魂地,也变成了日本精神的祭祀场。
果然,后来东京的泉岳寺,成了理想国般的归宿。闻名四海,八方来朝,他们享受到了最大的祭祀。也许他们多少美化了“冷光院”浅野藩主,但这是必要的——泉岳寺因着浅野墓与他们结缘、给他们血淋淋的生命以慰藉;他们也使江户城的刃伤事件,添加了一个正当的光环。
更重要的是:此庙与著名的长野善光寺、更与靖国神社不同。
因为,前者供养着侵略日军的二百数十万柱遗骨,后者则合祀着明治以来日本帝国的牺牲者。在中国,虽然语焉不详,但凡人尽知靖国神社;而善光寺,或许即便日本人也未必都清楚它的上述“善行”。
通俗地尝试说明,大概是这样的:亡者在靖国神社成神、在善光寺成佛。两处一佛(教)一神(道),收留和超度了作为国家的、日本的亡灵。
但这种神佛魂祀,侮辱着苦主的心灵,蔑视着他者的苦难。它们虽然固执于宗教的形式,却与宗教的初衷相悖。概言之,两者都与“帝国”一语纠缠,缺少宗教原来的超越国家,甚至反体制的原色。
不知我的歪评是否离谱?反正,善光寺和靖国神社好似帝国主义的宣传部和民政局,为饱受屠戮侵害的中韩等国所不喜,也为天下的大义所难容。而泉岳寺,却埋着一股造反精神,使人们不禁喜爱。
泉岳寺的和尚一边通过寺社奉行(管理寺庙神社的衙门)报告此事,一边闭了山门。因为谣言已不胫而走,泉岳寺的和尚当然不希望闻风而来的市民阑入寺内,乱哄哄地围观。他们端出“白粥”,款待血迹斑斑的四十六人,据说还端出了酒(《忠臣藏》p.119,岩波,1964)。
接到了方方面面汇报的幕府将军德川纲吉,命令把四十六名浪士暂时拘押在细川、松平、毛利、水野四大名的宅邸。傍晚七时许,一行离开了泉岳寺,分别走向寄押的大名宅邸,是夜11时抵达完毕。
此时,吉良家一边收拾狼藉,一边搜求那颗丢了的吉良头颅。大石云,置于泉岳寺,而寺僧则据有司指示,把头颅送回吉良家。此头葬于东京牛鷕万昌院,应距鲁迅留学的弘文学院不远。
幕府为妥善处理此案用心良苦。对四十六人,重臣中提倡“助命论”的与强调“法治论”的各各有之;对吉良却是众口一词主张严惩。将军德川纲吉大概因曾经草率处理刃伤事件心中有愧,这一回倾向“助命”,饶恕义士不死。无奈不得幕府评定所提出文书。反体制和造反,毕竟不会得到体制的支持,二月五日,上命下达,判决四十六义士切腹。
1942年沟口健二的电影巨片《元禄忠臣藏》,就以这个镜头结尾。
一切纠葛都已经处理和清算完了,从画面彼岸深处,传来呼唤大石内藏助的点名声。大石站立起来,表情满足而镇定,迎着画面走来。摄影机越过他的头顶,摇向细川宅邸深处、准备万全的切腹场。
庭院四周,高低错落的廊下阶上,排排跪坐着武士,肃穆沉默,一丝不动。镜头俯瞰下来,院落中央,一领白帐搭就了一个凹字屏风,隐约围着一块白布座席。前、后或者左右,都有成组的武士,挟刀跪坐。那一瞬的视觉不能诉说。但那视觉不得延续,因为镜头随着尾声的音乐,一掠即离,不予定格。那一刻的美感确在极致。每个细节都无法看清,每个细节都被充分想象。包括大石内藏助;对他最后的了结,仿佛表演过了,分寸一毫不差。电影结束了,对艺术的惊奇才刚开始。
难以置信——这是一部战争的国策宣传片,伴奏着日本把战争从卢沟桥扩大到太平洋的军乐。难以置信——美感居然能与罪行共存,近乎完美的形式,居然能装入侵犯的内容。
4.士
我总是忆起自己两次去王屋山,探望聂政故里的往事。
那地方还沿袭古名称做轵城,是一个窝囊的中原农民世界。有意思的是,黑棉袄的农民都知道聂政、深井里,还盖了一座聂政祠,虽然一眼粗看,全然没有烈士之风。
正是这般百姓风景,诱人深思。古代的形象又是怎样?古代还存留一点蛛丝马迹么?
今冬等写完了这篇文字,也许我会再走一趟深井里。在报纸上读到一个记者说,他曾在聂政祠,和守祠堂的老汉谈到我的聂政小文。
再去时我的背囊里会多了一件东西,不消说,它就是四十七士的故事。
曾有过一瞬想在深井里把文章写完。我拂不去一种预感,我朦胧地觉得,无论日本的四十七士,无论古典的聂政荆轲,他们都要梳理通顺——与那些黑棉袄农民的关系。
不过,一旦拿它与《史记·刺客列传》比较,就会发觉它们之间存在质的差距。《史记》的刺客,虽然也都有巨大的复杂性,但一般说来,他们可能遵从彻底叛逆的思想,也就是个人的思想。如专渚、聂政是为知己、荆轲乃为祖国,都与赤穗义士似是而非,稍存异趣。
此外,中国古典中的这些英雄,大都以一人挑战强权,甚至独自作对国家。而四十七士的仇家只是一人,对幕府则俯首唯诺。
四十七士,勇则勇矣,但稍缺《史记》刺客那强大的个性。不易发觉地少了一丝个性,却大张旗鼓地多了一种集团性——如此感想属于苛评。
这集团性,琢磨不透,古怪暗藏,劳人沉吟。
它迫人不得不追究——包括忠义、牺牲、仪礼在内的思想。四十七士的忠君思想,存在着先天的、源自中国的缺陷——这缺陷也隐藏于太史公的《史记》;当然,更有在日本发育中形成的某种畸形。
古典所谓“士道”,包容深沉。即便《史记》的刺客们,也未必达到了它的境界。古典中“士”的境界,几近做人的极致。何况其“道”,已经近乎社会的理想。反贪官不反皇帝的《水浒》豪杰,实践的不是古典的士道,那只是天下无序的蜂起。
“士”是什么呢?它虽时而仗剑,但更是文雅修养,是社会变革的目的。士唯公理是从,剑随时威胁君王。这些,都未必能由日本的“武士道”涵盖。
在中国,《战国策·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是中学语文教科书课文。我对古典知之太少,只对这一篇印象深刻: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虽然,受地于先生,愿终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说。安陵君因使唐雎(且)使于秦。
秦王谓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且秦灭韩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唐雎对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生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秦王怫然怒,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齊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
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战国策》表达的概念很重要:“布衣之士”,强调的并非士的名分而是士的布衣属性。“若士必怒、天下缟素”,剑指的目标是霸道的君王。或许可说,它不仅与日本不同,也与《史记》的刺客们有别。
日本的“士”,先是荣誉的名分,二是效忠的武者。他们可以壮烈舍命,但他们并不犯上。明治以来,它渐渐被戴上了“武士道”的帽子,与帝国、右翼、侵略等语结缘。武士道,渐渐与中国古典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