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老陶
作者:葛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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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在一楼看见他,被保安拦住。他硬着,要坐电梯上去。这保安新来的,不认得他。看到我,也急了,说,毛秘书,你看这个人硬要上去,说要找董事长,董事长不在就找陈主任。老陶看到我,愣了,嘴里含含糊糊地,和我打招呼。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快五点了。我说,老陶,领导去外调没回来。有事吗,跟我说。老陶将包挎上了,说,哦,那我先走了。这只泛黄的绿军挎,已经磨破了角。过台阶的时候,他趔趄了一下。我说,老陶,你先坐着,等我一会儿。到了下班的点,我下来,跟老陶说请他吃饭。
我们就去了醉翁亭。毛毛你记得吧,就是绿岭路西那家徽菜馆,有小鸡贴馍,你还挺爱吃。老陶是合肥长丰人,信访材料上写着呢。
我看老陶坐下来,不大自在。就要了菜单,让他点,说家乡菜,你熟。老陶也不打开单子,只是说,有李鸿章大杂烩吗?
这道菜,你也记得。汤很鲜,里面卧着很多鹌鹑蛋的那个。
嗯,老陶就点了这个。我心里也奇怪,没说什么,接过菜单,又点了几样。
大杂烩上来,老陶舀了口汤喝了,皱一皱眉。我就问,怎么了?
老陶又喝了一口,说:这菜讲究个火候,要的是冬笋的甘,松蘑的鲜和火腿的咸。这个其他都好,就是用的是陈菇,不够鲜了,味道就吊不出来。
我见他讲得头头是道,说着说着,眼睛也亮了。就说,老陶,你像个行家呢。
老陶不说话,过了老半天说,我以前是个厨子。这一道菜,我做得最好。
我这才知道,老陶复员回家,在徽州他老舅的饭店里做过。做徽菜是个好把式,家传的手艺。他那时还是个三十未到的小伙子。
我就说,在老家做,不是也挺好。
老陶就说,不是有个战友带了消息来,说团里的人都来了S市,兴许我现在还在做厨子。
我说,你还可以做啊,S市就这点好,就像这道大杂烩。打哪来的人都有,想吃徽菜的人不少呢。
老陶叹一口气,说,信访了这么多年,手早就生了。
我见他半晌没说话,就说,其实这么多年,你又是何苦……
他也不吱声,只是愣住了神,突然甩出一句,我就是要访下去,到现在也没给我个说法,我就是要讨个说法。
隔了一阵儿,他说,毛秘书,我这样,是不是挺叫人瞧不起的。可现在,如果不信访,我还能干什么?
那天晚上,老陶跟我说了他很多事情。
这么多年,为了一个目的,没工作,没住房,没成家。问起来,原来他在安徽老家,是有一个没过门的媳妇的。他对人家说,要人家等,等到他上访成了,就接人家到城里来。人家等了一年,两年,五年,到了第八年的时候,终于嫁了人。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一件什么样的事,他在乡下的外号叫陶疯子。老家人对他也厌了,连老母亲都不让他上门了。
我就说,老陶,现在不比以前了,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机会多了。东方不亮西方亮,谁也不会太稀罕这碗大锅饭了。兴许有一天,我也下海了呢。你以前想要的东西,未必现在还想要。
老陶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还是那句话,我就是要个说法。
毛毛,你想想看,一件事情,对于一个人,已经成为生活的惯性,就好像上了发条。他已经忘了目的,只知道要走下去。
那时候,信访大概已经成为老陶谋生的手段。两三天能挣上五十块,看到可怜他的,就给百八十块的,度过一周。
说回头还是个“钱”字,现在赔偿法也有了,要给他钱,数目还不小,可这钱又打哪里来。也许,就算他不想要这个钱,退一百步,要个说法。可是,碰到这样的事情,很多人就认了命,放弃了。中国人,没人愿意较这个真。
老陶实在是个异数,他就是要访下去。其实,他的事情,说起来也小,可对他自己,却大到了半辈子。
有人就议论,说,要是认了,回去了,说不定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抗争个两年,认了,找份工作打工,现在说不定都做老板了。要不挣点钱,在股票风潮时候排个队,趁上S市的股风,多少人白手起家,说不定现在百万身家成了公司总经理了。
以后,老陶还是来,雷打不动地,说要见领导。领导也习惯性地找个借口不见他。他就要见我。我知道,他见我,不是想要什么了,就是想找人说说话。有时候,到了快下班的时候来,我就和他吃餐饭。公司里的人都说,是我把他惯出来了。可是,逢到庆典、人大会,他倒是不来了。同事们就说,他是给毛秘书面子。你看,这话说的。
毛扬在床上翻了个身,对我说,睡吧,不早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又叹了口气。我想起二妈的话,我这老哥,也许真的不适合官场。
我突然想,在这样的夜里,在每个白天的间隙,叫老陶的人,他在想什么。
毛扬没再提起这个叫作老陶的人。
没有想到,在一个月后,也就是这一年的除夕,我意外地见到了他。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这座中国最南端的城市,也遭遇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气温骤降。二伯和二妈去了澳洲,探望刚刚生过孩子的大堂姐,顺便越冬。家里只我们兄弟两个。我在网上订了年夜饭,准备等毛扬回来,吃上一顿,然后去零点酒吧新年倒数。可是快六点了,毛扬还没动静。我打电话,说老哥你真绝,站好最后一班岗。
毛扬在电话那头笑了,说,辞旧迎新,善始善终。
快七点的时候,我听见门铃响,一边想毛扬这个工作狂真的很过分。
打开门,看见一个陌生人,穿了身军大衣,手里拎着个鼓鼓的红白蓝胶袋。他应该年纪不小。外面下了小雨。看他稀薄的头发,垂下了花白的几绺,有些颓唐。我问,你找谁?
请问这是毛秘书家吗?
我说,是,有什么事吗?
毛秘书在家吗?
还没回来呢。
哦。他说,那我等会儿再来。
转身就走了。袋子里的东西不轻,他拿得有些吃力。在进电梯的时候,还被夹了一下。
快八点钟的时候,毛扬回来了。我把餐馆送来的年夜套餐放进微波炉,说,老哥,真有你的,害咱们吃回锅年夜饭。
毛扬说,写年终总结,忘了时间了。
我想起来,对他说有个人找他。
他听我说完,想一想,说,是老陶。他说有什么事了吗?
我说,没有。
毛扬有些忧心地说,现在来找,别是有什么急事。
我说,不是吧。大过年的,还来求人办事。
话说着,门铃响了。我放下汤,开门一看,正是刚才那个中年人。脸冻得有些发红,手里还是拎着那只鼓囊囊的红白蓝胶袋。
我赶紧让他进来,心里多少有些奇怪。大过年的,这算怎么回事呢?
毛扬在我背后喊了一声,老陶。
老陶的眉头舒展了一下,嘴里轻轻地应,毛秘书。
毛扬问老陶,你不是跟我说,回家过年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老陶有些犹豫,终于说,回过家了,又回来了。
毛扬也有些不得劲儿了,你说,这大过年的……
老陶说,毛秘书,我,我昨晚回来的,就想,就想来给你做顿年夜饭。
这话说出来,老陶勇敢了些:上次听你说家里人都出远门。大过年的,没人做年夜饭怎么行,我好歹也是个厨子。
毛扬的吃惊可想而知。我也愣住了。
老陶将红白蓝胶袋打开,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只咕咕叫的黄毛鸡来。说,家里带来的走地鸡,比城里的好,滋养。毛扬赶紧过去,将鸡又塞回袋子里:你这是干什么,你手上可不宽裕。我们这有年夜饭,你不在意,跟我们一起吃,过年嘛。
老陶着劲儿,又把鸡拿出来,毛扬又塞回去。来回了几次,鸡都给折腾烦了,扑扇起翅膀。
老陶突然间一曲膝,大声说,毛秘书,你这是不给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