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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3期

老陶

作者:葛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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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姨眉开眼笑地过来上酒。这是个勤快的女人,心也实在。凡她经过的地方,整整齐齐,是要好好过的样子。热热闹闹的,做的是这一带打工仔的生意。墙角的台,有人爆出一句粗口,周围就有人哄笑。有个客手不老实,在她臀上抓一把,彩姨手里拎着一箱青岛啤酒,脸上还要陪着笑。
  说是生意好,我和毛扬都看出这生意不好做。彩姨只是说好,似乎满足得很。突然她挂了脸下来,嘴里一句呵斥,是冲着远处一个玩耍的小孩子。那孩子七八岁的样子,最皮的年纪,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拎起桌下客人没喝完的酒瓶底子,扬起脖子就是一大口。老陶呵呵一笑,说,这小小子好酒量,倒是像我。彩姨说,是像他老子,他老子人再怎么孬,这小东西也是山东人的种,哪有不能喝的理。
  老陶进去小解,彩姨过来跟毛扬说,毛秘书,有个事,你帮我跟老陶说说。老陶这几天,跟那边码头上的工人打扑克,是来钱的。
  毛扬说,是吗?这个老陶,怎么又沾上了这个。赌可沾不得,是个无底洞。赌得大不大?
  彩姨说,倒也不大,每次也就十块八块的进出,他倒是赢的多。
  毛扬想了想,说,不大就算了。他也闷,小赌怡情。
  彩姨说,哦。
  她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碟,一边终于忍不住地又说,可是,破家值万贯,你还是跟他说说吧。
  毛扬说,行。
  临走毛扬就跟老陶说了。老陶应允着,一边呵呵笑着,说,这个女人,看她是个大手大眼的泼辣人,倒是也会打小报告。
  回来的时候,毛扬说,老陶早该做餐饮。有一技之长,早些年做,说不定都开分店了。
  
  五月的时候,毛扬接到一个电话。是榆木头收容站的。电话里的声音不客气,问毛扬,认不认识一个叫陶汇泉的。毛扬说认识。那边就说,行,那你带了罚款来把人领走。对G省的外来人口,榆木头是个不祥之地,专门收容三无人员,然后遣返原籍。电话那头说,前一晚,派出所连锅端了一个赌局。其他人都有证件,交了罚款走人了。这个陶汇泉,连个身份证都没有,直接就给送进了收容站。问起亲属,他只说得出毛扬的电话号码。
  二妈很生气,说毛扬你官还没当上,倒学会为民做主了。碰上这么个不省事的人。你自己收拾吧。
  我说,二妈,哥是好心。不是他,这个老陶还在没日没夜地上访呢。
  二妈就哼了一声。
  毛扬说,算了,我去一趟吧。他是把我当救星了。毛果,你去帮着看看彩姨,这母子俩,不知急成什么样了。
  
  我去了蛇口。大排档没开张,清锅冷灶的。彩姨拿着把塑料刷子,蹲在地上擦地砖。看到我,说,老陶不在家,进货去了。去了两天了,还没回来。
  我想一想,就把事情跟她说了,叫她不要急,毛扬正去了那边领人。彩姨听了,也不言语,愣愣地,半晌,突然哇地一声哭了。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坐在一边,看着她哭。倒是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说你这大老远的,没吃饭吧,我给你下碗面去。说着就走进厨房去了。
  这天下了雨。雨水顺着大排档的石棉瓦棚子,滴滴答答地流下来。棚子里漾着一股霉味。我看雨住了,想走到外面去。推开帘子,一个女人拎着个扫帚疙瘩,正往里面探头探脑。见我出来,赶紧弓下身子,扫起地上的雨水。我看了她一眼,她就迎上来,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气,小声问我,那个老陶,是给抓进去了吧?我心里奇怪,问,你是谁?她还是讪笑着,说,邻居,邻居。说着埋一下头,却又问我,是不是啊?我有些厌烦,说,这是人家的家事。
  她很不以为然地说,我早知道他要出事。什么家事。我是看我家老杨看得紧,要不也摸上他婆娘的床了。
  我一惊,说,你不要乱讲话。
  
  那女人嘴一噘,说,天地良心。我乱讲话?码头上的人都知道,那个老信访,不是条汉子。
  她见我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受了鼓舞,就一路说下去。
  原来,老陶沾上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起初是和四周围的码头工玩纸牌,后来是掷骰子,再后来就是一桌一桌地在大排档开麻将。也不知怎么的,他开始运气很好,或者说技术不错,玩什么总是赢。他就逢人便说,我信访了二十几年,最后输掉了。活该现在要我一点一点赢回来,这就是天理。
  可是好景不长,渐渐的,运气走了,开始输多赢少。和所有的赌徒一样,想扳回局面,老陶赌得越发凶了,几百几百的一局。再往后,就是上千块了。然而,大势已去似的,老陶成了大输家。他自然是罢不住手。近一年开大排档的钱,渐渐地都给他输了进去。每次找彩姨拿钱,彩姨不给。他就在外面借,让债主上门找彩姨讨。彩姨原是个爱面子的女人,性子又烈,就跟他寻死觅活,一点用也没有。他说,你跟我过不了,回头找你男人去。这是这女人的痛处,就任他去胡闹了。后来差不多输光了,这大排档的铺面是租的,没的输。他一狠心,就跟一帮男人说,赌他的婆娘。这急红眼的话说出来,收不回去了。他又输了,赢家是个打工仔,当真就跟着他回家。彩姨听清楚了原由,冷笑一声,将老陶踹出了门,把打工仔拉进了屋,冲着院子喊,姓陶的,你有种,这倒是无本的买卖。老娘我跟谁睡不是睡,反正你也不是我正经男人。这倒好,你不用败家了。打那以后,赌赢了给他钱,下次又赌进去。赌输了,就把男人们带到他家里,跟他婆娘上床,有时候,还是好几个男人。
  女邻居撇了撇嘴,说,他还好意思把他家的男娃娃支到我们家来睡觉。邻里邻居的,倒是我们不好意思不答应。他就蹲在外面抽烟,来来回回地走。我们在屋里都听得清楚。你想,哪有不沾腥的猫。这码头上的男人,都争着跟他赌,为了赢他,还出老千……我是看我男人看得紧……
  这时候彩姨出来了,手上端着一碗打卤面。那女邻居咿咿呀呀地打着招呼,走了。彩姨狐疑地看着那人的背影,问我,她说什么了?
  我说,没,没什么。
  彩姨鼻孔里发出不屑的声音,故意放大声量,说,一张鸉嘴,能说出什么好的来。这前跟前的,我无所谓了。
  我说,彩姨……
  这中年女人说,我就是无所谓了,我一个老娘们儿。突然她咬咬牙,我现在知道这个姓陶的,不是个人。她指指远处在玩的男孩子:不是带着这个拖油瓶没人要,我早就离开他了。
  
  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毛扬和老陶回来了。老陶脸上有伤,衣服也破了几处。看得出,是在收容站里吃了苦头。彩姨看他这样,脸上动一动,回过身去。
  老陶走过来,慢声轻语地说,自己是正正经经去进货的,只是受了一个同伴的蛊惑,顺便赌了一把。没想到才开局,警察就来了。
  彩姨还是不说话。
  老陶冲她扑通一声跪下了。
  毛扬拉了他一把,他不起身,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哪能说跪就跪,说起就起。
  毛扬说,大家一个让一步,给个台阶下。
  彩姨没有回头,终于很冰冷地说,你起来吧,我去做饭。
  老陶叹一口气,对毛扬说,毛秘书,我痛改前非,要不真不是个人了。
  
  老陶又开起了他的大排档。
  日子流水似的,转眼又过去了半年。入冬的时候,毛扬升了职,做了科长,晚上更是不着家了。
  这天晚上,来了个人,手里拿了个信封,说是要给毛秘书。看来这人有阵子没见过毛扬了。
  二妈打开信封,一看是一沓子钞票,赶紧合上,塞回那人手里。说,有什么事,到毛扬单位跟他谈。
  那人说,您误会了。我是陶汇泉的战友,他托我还钱给毛秘书。
  二妈只是一径将来人往外推,说,我不管,有什么事,你跟他本人讲。钱的事,我们做家属的担待不起。
  我说,二妈,老陶是找哥借过一万块呢。
  我走过去,接过那个信封,对那人说,老陶,他还好吧?
  那人叹口气,说,好什么,进去了。
  我说,啊,他,他又去赌了?
  那人摇摇头,说,这回不是,出了人命了。
  
  我和毛扬在看守所见到了老陶。
  远远地隔着玻璃,看守将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押过来。老陶抬起头,见是我们,返身就要回去。看守顶了他腰眼一下,说了句什么。他只有老老实实地过来。
  老陶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脸,许久才拿下来。对毛扬说,毛秘书,我……
  毛扬说,老陶,你怎么这么糊涂呢?
  老陶没说话,终于呜呜地哭起来。
  
  彩姨精神失常了,给她的山东男人领回去了。她只是喃喃自语:报应,报应……
  老陶说,是报应。自己在酒里掺甲醇的事情,她也知道。她想这些顾客,里头也有睡过自己的。这么一想,心里也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了,还说,好歹喝出一两个肝硬化。
  老陶说,他只是太想补上店里的亏空了。这甲醇,附近的馆子,人人都搀。他想人家能,他为什么不能。都说这玩意儿能喝死人,几个月了,也没见有客吃着吃着饭给撂倒的。
  老陶说,一大桶工业酒精,给他封得严严实实,塞到了床底下。彩姨那捣蛋儿子竟然还钻得进去,把盖子掀了喝。八岁大的孩子,发现得再早,也救不转了。
  老陶说,毛秘书,你说,这不是报应,是个啥?
  
  回来的时候,在长途大巴车上,毛扬没有说话。夜色浓重起来了,外面起了寒,车窗里头蒙了一层雾气。毛扬将头贴在椅背上,手指在玻璃上划来划去。他手放下了,我看见歪歪斜斜的三个字——陶汇泉。
  
  葛亮,作家,现居香港。曾在本刊发表过小说《阿霞》、《阿德与史蒂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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