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老陶
作者:葛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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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这中年人血红的眼睛,突然湿润。毛扬愣一愣,也松开了手。那只鸡落在地上,脚捆绑着,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也就老实了。
老陶抬起袖子,在眼角擦了一下,吸了下鼻子,慢慢地说,毛秘书,我知道,这几年,是我不争气。人人厌弃我,不管我,就你还把我当个人。我老陶窝囊,可是不糊涂,识好赖人,也知道人的恩情。你就算给我个机会,让我报答一次。
毛扬听了这话,理亏似的,轻轻地说,别这样,老陶,我也是举手之劳。
老陶仿佛没听到,自顾自从胶袋里掏东西,成捆的蔬菜、腌肉,养在水笼里的一尾大鱼。甚至,他还从袋里拿出一只大铁锅和一把缺了口的铁铲,说,我使得惯自己的。这套家什,十几年没用了。
并不止是炊具,老陶连佐料都带了来。我们眼看着他进了厨房,起了锅,下了油,叮叮当当忙活起来。我只在电视上,看过大师傅的煎炒烹炸。老陶一招一式,并不是十几年没掌勺的样子,让我开了眼。案板上切起菜来,也是干脆利落,手法娴熟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他只管做他自己的,当我们不存在似的。看得我们兄弟两个,大眼瞪小眼,这是刚才那个窝窝囊囊的老陶吗?
这样忙活了半个多小时,厨房里传出了香味,我嗅了嗅鼻子。老陶陆陆续续地将菜端上来了,端上一道,就报一个菜名。
扒皮鱼、菊花冬笋、清香砂焐鸡、徽州圆子、腐乳爆肉、皱纱南瓜苞、纸包三鲜……
最后一道,是“李鸿章大杂烩”。说完,老陶舒了口气,我们也知道他大功告成了。
老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用热水在锅里荡一荡,洗净。就开始收拾东西,齐整整地,仍然放进胶袋里。不过这只胶袋是瘪下去了。
毛扬嘴里道辛苦,赶紧让老陶入座。
老陶看到摆在面前的一副碗筷,正色说,毛秘书,你这是开玩笑,哪有厨子上桌的。
说完,将袋子往肩上一搭,说,我走了。就打开了门。
这走得,算是雷厉风行。毛扬来不及说些挽留的话,我更是目瞪口呆。
待到毛扬想起来,追到电梯间里,老陶已经不见了。
他走回来,看着这桌热腾腾的年夜饭,愣一愣神,说,毛毛,吃吧。正宗的徽菜。
年初八的时候,毛扬说要去瞧瞧老陶。老陶好喝上几杯,毛扬拎上了公司过年发的两瓶汾酒。见我百无聊赖,叫上一起去。
路上说着,才知道,年前的时候,毛扬活动了一下,帮老陶在公司里安排了一个门房的差事。老陶不是没在这儿打过工,这几年,为了一个“说法”,公司上上下下的,其实有些怕了他,避之不及的。毛扬又是拍胸脯作了担保,人家才接收下来。
远远看到一排房,乌青的瓦,这是物业部给临时工安排的宿舍。毛扬找到门牌号,敲了门。半天,门裂开一条缝,探出个花白的头,是老陶。老陶见是我们,笑了,拢了拢衣服。这时早天光了,看老陶穿着内衣裤,披着军大衣。毛扬说,老陶,还睡着呢,我不进去了。这酒不错,悠着点喝。老陶眼睛亮一亮,嘴里感谢着,还是笑,笑得有些不自在。里面传出轻微的咳嗽声。老陶慌了神,侧身回头看过去,闪出一条缝。里面清清楚楚,一个女人坐在床上,引着颈子也往这边望过来。这回,老陶的脸红赤赤的,说,毛秘书……毛扬打着哈哈,说,老陶,晚上还要值夜班,别贪杯。
老陶突然蹦出一句,毛秘书,我,不访了。
这句话,蹦得突兀,却是承诺一样。其实,我至今仍不明白,也许毛扬也不晓得,是什么让老陶,放弃了走了二十多年的老路。
老陶就这么顶了一个老门房的缺,管起了公司里的报纸信件收发。我去找毛扬,他会跟人说,这是毛秘书的博士弟弟,老给家里挣脸的。过了一段日子,因为老陶的恪敬职守,有知道他之前一些典故的人,也对他消除了成见。有人玩笑地叫他一声老信访,他也不当回事。那身旧军装终于也脱下了,穿了身整齐的中山装。眼见着,老陶胖起来了,脸色也红润了。
我赞了他两句。
老陶呵呵一笑,很神秘地说,我是有个人给我滋补,你还年轻,不懂得的。
逢到节假日,老陶总是送些家乡的土特产。让他不要送也不听。老陶是个有些犟的人,一根筋,对人好也有着某种固执。
过了大半年,一天毛扬回来,叹口气,说,这个老陶,唉。毛扬原是那种最怕是非的人,对于老陶的麻烦,是始料未及。那个山东男人,铁塔一样竖在面前,对着老陶就是一顿海揍。恰巧有个领导下来视察,事闹大了。老陶挂着彩,被开除了。
其实,老陶和那个机电房的女工同居的事情,在公司里是公开的秘密。在中国南方的大城市,这种事情,渐渐是你情我愿,不伤大体的。熟识老陶的,觉得他有了女人照顾,有个家,哪怕是个临时的,能拴住他的心,不让他乱跑,也是他前世积德。而这女人,在县城里是有老公的。这做老公的,从老乡那里听说了自己的女人在城里打工,不老实。当夜赶了火车过来,打了老陶算白打的,不知怎么竟还找到了毛扬,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他女人说成了个女陈世美。保安要将他架下去,他就耍了蛮,将自己卡在电梯上。那女人呢,却也是个烈性子,口口声声说自己和老陶是真感情,要和这男人离婚。两个人,就在楼下对打起来。这天,公司里头给这对夫妻闹得不消停。
这个大家唤作彩姨的女人,还真是有血性,跟是跟她男人回了老家,当真就把婚离了。临来带了个男孩子,说老家呆不下了。只要老陶要她,跟着浪迹天涯也成。就算是跟着他信访,也无怨无悔。
这话旁人听来好笑,内里却很酸楚。毛扬问老陶的打算,老陶沉默了,张一张嘴,又合上,难以启齿似的。说自己除了会炒菜,也没别的本事。毛扬说,那要不就开一个徽菜馆,我以前跟你提过。老陶说,也这样打算过,就想在关外租下一个大排档,先做一做,地方都选好了。只是这几年,没点积蓄,头两月要预付的租金,还差将近一万。毛扬听明白了,说,老陶,你不用和我拐着弯子说话,你有困难,我当然要帮。当即就去了银行,取了钱来,对老陶说,要紧的,你别委屈了人家。老陶说,是是,毛秘书,你是个大好人,我不能不争气。
这一年又到了立冬的时候,我收到一个朋友发来的邀请函,说在蛇口办了个装置艺术双年展。我就拉了毛扬去看,场地是个巨大的废弃仓库,破破烂烂的。这些年,国内的展览选址都兴这个,好像越颓废越美丽。毛扬认真地在仓库里走了一圈,然后对我说,看不懂。我说,有什么不懂的。他说,看不懂这些东西想表达什么,都是你们知识分子的玩意儿。
突然他说,不如去瞧瞧老陶,他的大排档,就在附近呢。老陶早先留过一个地址,让我们去坐坐。毛扬记在手机里了,在顺阳街。不过真找到还是费了周折,原来在码头附近。远远地,就看见彩姨麻利利地在收拾一张桌子。旁边已经有客人站着在等。这是午饭的时候,看得出,生意很不坏。摆在露天的台,张张都是满的。毛扬就有些高兴,说老陶这一步是走对了。彩姨看是我们,眼里都是欣喜,手却没闲着,沓起一摞碗碟,说我这就喊老陶去。毛扬说,没事,你们忙着,生意要紧。我们就跟她走进去,里面是厨房。老陶正在颠大勺,我们等着他烧完一道菜。毛扬喊一声,老陶。他看过来,赶紧用围裙擦了擦手,跟我们握一握,说,外面坐,里面烟熏火燎的。出来的时候,老陶叼了根烟,招呼我们坐定,嘴里含含糊糊地喊,来瓶“剑南春”。毛扬说,老陶,你嗓门可是大了。老陶抚一把自己的脸,说,毛秘书你看我,都有双下巴了。“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伙夫。”粗人哪能没个粗相呢。先坐着,我给你们整条苏眉去。毛扬就说,老陶,也做起粤菜啦?老陶说,那叫个什么,与时俱进,在这儿,徽菜可不如海鲜好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