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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4期

亲历:“5·12”使时间和记忆变黑

作者:阿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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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决定出发,去南坝或者平通。那里有大地的伤口,那里有死里逃生者的眼神……
  
  12日地震后就与外界中断联系,不知还将中断多久。也许——应该,有许多朋友在牵挂我。我不能排几天几夜的队列去打卫星电话,为他们报上平安。
  
  5月15—16日晴
  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不安、耻辱。死亡在废墟里继续,在分秒里继续,而我却在余震里吃、言谈、阅读、行走。想去重灾区,却下不了决心,好像是只在期待(通路,或者组织安排)。作为震区内的一个作家,应该去到那些废墟,去到呼喊和绝望中。汶川之外,北川、都江堰、德阳、绵竹、什邡、青川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亡,且学生居多,整班整班被埋于废墟。我们县的平通、南坝学校的景况也一样。石坎的半条街被山体滑坡掩埋,不晓得康朝彦一家人咋样——她的丈夫在石坎小学;不晓得二哥的岳父岳母如何——他们就住在平通镇上。
  时间没有停止,只有去想象自己站在曾经熟悉的而已变成废墟的那些地方的情景与感受。南坝、平通、北川、青川……都已是怎样的面目全非?越是听从平通、南坝回来的人讲述他们的见闻,越是感觉毛焦火辣。
  早晨六点左右刚醒,突然发生强余震,我本能地跳下床冲出去,摔倒在水泥地上,碰翻了棚外茶几上的茶杯,脚趾和膝盖受伤流血。妻子在喋喋不休地数落,我沉默不语,厌恶自己之极,渐渐滋生的羞辱像出血一样浸润了我。感觉自我被震裂开一道口子,很多碎片沉落了进去。
  进屋擦过酒精,一声不响地扫地拾捡12日地震砸碎的玻璃和脱落的墙皮,希望突然大震,让附着在我身上的怕死的本能和羞辱坍塌。
  第五天了——没有回乡下去看母亲。
  
  平武的灾情开始为外面知晓。央视一套开始有报道。想到朋友们的担心,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活着,我很好,虽然是羞辱地活着、羞辱地很好,勿念。
  上午移动通讯恢复信号,在妻的手机上收到黑陶的短信。能想到朋友们在我博客上的留言。给江少宾发去短信,要他替我在我博客报个平安。
  从地震学上讲,这次地震叫“5·12汶川大地震”,但我希望从历史学的角度叫“5·12四川大地震”。据央视昨晚报道,死亡已近二万,预计会逾五万。这个平常只能在好莱坞灾难片中看见的情景成了我们自己的事件。有人说这是上天对人类的惩罚,我以为不是,它仅仅是地球的一个事件,无可奈何地关涉到地球表面的我们。
  给周佩红等朋友短信报平安。接到少宾、赵瑜、雨田、牛放、程永红等朋友的电话。得知北川的郭志武、都江堰的王国平平安。担心汶川的杨国庆。
  傍晚去指挥部衔接赴重灾区的事。坐在指挥部抗震棚外的水泥地上,接受了上海《文学报》金莹的电话采访。明显感觉自己没有太多的发言权。坐在指挥部的帐篷外,一块石头渐渐落地。
  夜里失眠。
  
  5月17日阴
  早上6∶40便去城外找车,未果。遇熟人,找到交通局一辆送粮的车,说可以赶到高庄。仍未果。
  去等客车。客车因为客源不济决定不出车。无奈,只好随同几位逃难的灾民租车到高庄坝。
  车过白草,开始看见有越来越多的房屋倒塌。石头坝到高庄的路通了,塌方到处都是,公路上的裂口触目惊心。到处都能看见倒塌的电杆、电线、光缆、天然气管道和被滚石砸毁的汽车。
  从高庄开始步行。在第一道塌方处就看见飞石呼啸,一辆载人的摩托车差一米被巨大的流石击中。我以赌博的心理飞跑过塌方处,不慎拉伤了左大腿后侧的肌肉。从高庄到南坝的何家坝要经过十几道塌方处,最长的塌方有好几百米,最大的石头有好几间房子大;特别是快到旧州那一段,整个山体滑坡,得绕道走河边。
  在旧州看见凤翅山,看见江油关,松了口气,它们熟悉又陌生。我已经没有能力把面目全非的江油关与我的青春记忆联系起来。旧州、旧州老街的房屋几乎全部倒塌,公路边到处是临时搭建的抗震棚。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还看得见些许人间烟火。
  变换着角度拍摄了在地震中坍塌的旧桥、新桥。新桥尚未完工业已报废。旧桥本已是危桥——这么多年,我都是通过它走出涪江大峡谷的。
  站在凤翅山下看对岸的南坝,南坝已是一片废墟。这个隋唐便有繁华的边地关隘,在这次地震中终结了它的繁华。
  在凤翅山下的河边等候通过时,遇见两位来自开封的空降兵,他们于13日晚第一批抵达南坝。我喜欢他俩的模样——笑容。问及姓名,只说是陈和孙。我看见笑得最甜那位水壶套上的名字是余林祥。
  
  桥梁坍塌,公路中断,南坝变成了孤岛,仅靠一只近乎废弃的铁皮危船维系着与外界的交通。
  部队开始架设简易浮桥。已是地震后的第五天。大型机械依然不能进场。看见从水观、石坎流出的发黑的溪水,想起了锰粉、锰矿。拍了照。
  下渡船,脚踩在了南坝场的地皮上,感觉身体里已经有东西在融化、崩溃。不是在变成废墟,是在变成荒野。路上、沙地里、河滩上、河流里都看得见解放军官兵的身影——扛着东西,在小跑。
  午后的太阳白光光的,远远近近的行人、废墟、山脉都蒙了粉尘,呈现出惨白。指挥部的几个熟人在码头上扛矿泉水和方便面,我上去帮忙,被过来的几位战士替换。坚持与一位战士抬着纸箱往场镇上走,注意到战士年轻甚至还有些稚嫩的脸——黝黑。中途我们换过一次手。路上来来往往都是部队的人,间或有灾民和地方救灾的人。快到街上时,战士看出我有腿伤行走不便,就一个人不由分说扛起了纸箱。
  走进化为废墟的南坝小学,脑壳里是长时间的空白。记忆消失。来自河北的消防官兵正在搜救。树木的青翠和消防官兵衣服的橘红色是唯一的存在。从废墟到废墟,从废墟到废墟,从废墟到废墟……白亮亮的太阳照在废墟上,时间没有丝毫从死寂中复苏的迹象。没有风。我看见废墟里的书本还停止在12日14∶28那一刻:6年级4班,伍加浩,《给爸爸妈妈的一封信》……时间回转121个小时,一个不敢想象,也无法描述的时刻,却注定要进入我们个体和群体的记忆。
  在废墟边,遇见一位在现场负责登记遇难学生姓名和人数的县教育局副局长,发生地震时他正在南坝检查工作,地震后第一时间投入了废墟抢险。地震首先发生在酒店老板递给他的茶杯里,接着就是被震倒、昏天黑地、教学楼垮塌。在场的还有南坝镇的屈书记和中学的任校长。在电视上已经看见够多的教学楼坍塌、学生被埋,已经听见老百姓足够多的质问、感受到老百姓足够多的愤怒与绝望,而今又看见,又看见教学楼坍塌后的缺口衬托出的周边站立的楼房。我用商榷的口吻询问局长,几乎是传达全国老百姓的质问,同时也是传达我个人的质问与哀惑。局长答天灾天灾,人其奈何哉?兼述以教学楼结构特殊、稳定性差。
  
  上到后坪上的南坝中学——二十一年前我在这里教书。指挥部设在中学校园内,因为有柏树,被灾民戏称为“柏林”。中学教导主任吕述国接待了我。接待规格为一把木架长椅和若干关切的话语,没有水、烟。知道我还没吃午饭,吕老师四处找寻得一包方便面。
  中学黄土操场就是一个难民营。到处是自搭的简易抗震棚,到处是学生、老师和从场镇乃至水观、石坎逃生的灾民。操场边的矮墙上、树荫下到处坐的、睡的是灾民——老人、女人和孩子。随处都能看到、听到有人在讲述死里逃生的故事或者他人遭遇不幸的惨状。指挥部的伙食团建在废墟边,周围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医疗救护、卫生应急队。有浙江的、广东的、内蒙古的、四川本省的。
  在指挥部废墟上遇见过去在阔达教书的同事陈洪,他满面尘土,衣裳上满是盐迹,问我有没有水喝,从帐篷里给我拿来一瓶矿泉水。陈洪也是死里逃生。发生地震时,他们国土局五个人正从石坎开车出来走到旧州老街上。我熟悉那个路段,生死只在十秒,快十秒慢十秒都必死无疑。地震后他留了下来,却无法过河,在河边睡了一宿,13日早上才过到对岸投入抗震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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