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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4期

亲历:“5·12”使时间和记忆变黑

作者:阿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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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陈洪到坟场去了一趟。之前去医疗队领了口罩。坟场在中学背后的坡地里,一片新土,几丛土堆。一两百个小学生已经入土,几个挖好的大坑等着挖出的死者。消毒的队员等着消毒。据掩埋死者的人介绍,开始的时候用小型挖掘机挖坑,后来挖掘机被调去废墟作业,我看见的土坑是由部队用镐头和铁铲挖的。太阳已经落坡,新土蒙上暗影。拍照的时候,颤抖从手指一直传遍全身。想象新土下那些被中止的稚嫩的生命,接受起来有多么难过。这难过里包含了无力完成的对人祸反思的愤怒与绝望。
  为寻找我的朋友老胥,傍晚独自翻过一山山废墟去了信用社。信用社已化为废墟。信用社在夕日场镇最繁华的十字街头。一台挖掘机正在作业。几个记者正在拍照、录像。有别短火的便衣守卫。“短火,你知道什么叫短火?”我听见有人问一位戴口罩的女记者。女记者笑笑,口罩遮住了她大半边脸。我想走近废墟看看,被别短火的守卫呵斥住了。信用社旁边的一栋高楼二楼变成了一楼,倾斜成七十度的角度却没坍塌,被火烧得漆黑。“地震过后,火烧了三天三夜。”有人告诉记者,“一、二楼都是超市,东西烧得干干净净。”我在十字街头转身、转身、转身,看见每一条街都是高耸的废墟。举起相机拍照的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每一处废墟下都还埋着遇难的人。
  信用社的废墟里埋了六个人:中学老师严志书,严老师的妻子刘园园,营业员M和Z,以及Z的儿子。Z是位母亲,离婚多年,与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在成都上大学,五一回家还没有走。M是位孕妇,过几天就该生产,怀了一对双胞胎——不敢想象。听说地震过后两天,废墟里都还有呼救声。
  没有找到老胥,一个人翻越废墟往回走,在渐渐变暗的天光里看见一堆堆的鞋,那些曾经穿在鞋子里的脚在哪里?它们都好吗?
  
  晚饭后坐在操场边一架木椅上,看着天像平常一样黑下来,但感觉已经不是天在变黑,而是时间在变黑,在我的血管里,在我的心里。帐篷内外混乱不堪,跑道上人来人往。有人在做饭、吃饭,有人拿了塑料脸盆或桶去外面洗漱。我坐在木椅上,瘫软如泥,什么也不去想。往日的同事路过,平常在同一栋大楼同一层大楼上班的熟人路过,也不去理会。有一阵子,分明感觉自己从混乱的现场游离出来,从深重的灾难游离出来,没有丝毫的力气去承担记忆与眼前的真实。
  起风了,尘土飞扬。我从木椅上站起来转过身。没有归宿,没有惊恐,没有孤独。直到看见我单位的领导老何,直到老何带我在简易帐篷里找到我们的朋友老胥,我才回到沉浸在黑夜的地狱里的逼真,并在地狱破碎的封盖上找到几缕人烟火的温暖。
  老胥是中学的老师,与我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他刚从信用社的废墟回来。整个下午,他都守候在挖掘现场。他的同事严志书和妻子刘园园都在地震中遇难。
  抗震棚里没有灯,看不清老胥的脸。在这样的背景下见面,我们自然没有平常的打趣和戏谑。老胥告诉我,坟坑已经挖好,掏出来立即就埋,天气越来越热。
  说话间,风越刮越大,雨点噼劈啪啦打在棚布上,尘土一股股卷进棚来。我们不管这些,继续着交谈。老胥也是死里逃生,地震发生时正在镇上的家中午睡,光着脚跑到后院,还是被埋在了废墟里,好在他反应敏捷、身手矫健,毫发无伤,自己从废墟里爬了出来。在街上捡了双鞋穿在脚上,立即跑回中学去看自己的女儿和学生;看见学生和女儿没事之后,又跑到小学去看自己的爱人和学生;见爱人和学生没事,第三个冲进小学的废墟,与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家长开始救援埋在废墟下的学生。老胥是南坝地震现场的亲历者,也是第一时间的救援者。从地震发生十几分钟之后到晚上九点,他独自与人合作共挖出三个幸存者和五个遇难者。老胥的讲述还算不上平静,但已经趋于平静。我能够想象他在惨烈的现场救援生命的激越与激烈。讲述中,他用到一些形容词,一些修辞,但不是为了夸张和伪饰,而是为了表达留存在他记忆里的洪流般的恐怖与温热。老胥流泪了,看得出他在克制,但他又克制不了。我从未见过一个说着形容词与修辞语的人哭泣。我没有准备。那一刻,我确信自己看见了一颗善良、纯朴而勇敢的心的剖面。
  老胥还告诉过我一个细节。在救援的间隙,他看见几十具小小的尸体横七竖八摆放在公路上,很凌乱,便过去一具一具整理。他说他相信人的死是有尊严的,小孩子的死也有尊严。
  老胥活了下来,除了身上穿的一件背心、一条裤子什么都没了,手机也没能拿出来。唯一一件背心,也拿去遮了遇难女老师的身体。
  “只要人在,比什么都好。”这不是一句安慰的话,而是死里逃生者的切身感受。
  外面狂风大作,雷电火闪,大雨倾盆,棚里的师生都在抗风救棚。说话间我们也伸出两手抓住被风掀起的棚杆。我们的交谈没有停止。心里有恐惧,但没有惊慌。老胥完全沉浸在讲述里。狂风掀起棚布,雨水灌进棚子,洒在身上也不躲让。我在默认老胥的生死经历,默认他对亲历生死的理解与升华,也在默认自己内心的恐惧与绝望。在我的感觉中,仿佛大自然还在孕育更大、更绝对的事件;仿佛南坝就要在这狂风、雷电和暴雨里沉陷。
  风雨雷鸣中,一直默然坐在一旁的老何讲到几件不快的事:一件是从市里来南坝的某要员喝茅台,一件是两帮过渡船的人在记者面前公然打架。两件事都是老何的亲历。在渡口,老何被要员的随从呵斥去扛过茅台,还有一纸箱卤鸡、卤鸭。打架的两帮人都是他的熟人。一帮是船主的人,一帮是从绵阳回南坝处理遇难家属后事的人。双方都有受伤。打架事件最终导致船主罢渡,急得等着过河发稿的记者一筹莫展。老胥讲,就在昨天,他也遇到一个尖锐的问题,有同事问他:“看见有人往指挥部里送茅台,你对自己的英雄行为有何感想?”
  “回答你的提问是一种羞辱。”老胥是这样回答他的同事的。
  我欣赏老胥的回答——救人与喝茅台是两回事。
  两个朋友的话题让我想起下午一位姓陈的老师讲述的他亲历的事。陈老师是地震第三天从外地赶回来的,因为过不了河在南坝对岸睡了一宿。一同在对岸睡了一宿的还有从湖南赶来的消防救援队。指挥部规定夜晚停渡。最为可惜的是,消防官兵携带的生命探测仪最适宜夜间作业。陈老师说他听见消防官兵不止一次说到“时间就是生命”——而且大多是幼小的生命。
  就在我们谈论官僚漠视生命和瞎指挥的时候,棚子外面发生了纠纷。出去看,是中学老师跟一位副县长在争吵、推攘,为了向指挥部要帐篷——指挥部已经调集到三百顶帐篷,但不够分配,怕灾民哄抢闹事,就一顶也不拿出来搭。
  最后的赢家是中学老师。部队很快就为学生搭建了几顶帐篷,先把漏雨的棚子里的学生搬了进去。
  
  倒在湿淋淋的稻草里,身上搭着湿淋淋的被褥。耳朵边是横伸过来的臭烘烘的脚。风停了,雨住了,喧嚣像纷扬的尘土渐渐沉入黑夜。很多东西被忽略,世界交给醒着的人承担。
  老胥已经入眠,明天醒来还要去守他的遇难的同事。我希望他睡好,不要有梦——如果有梦,一定是废墟、死亡和狂奔。
  
  5月18日晴
  凌晨1∶08,发生了一次强余震(第二天方知,震中江油六合,震级6.1)。后余震N次。我从强余震中坐起,以为要死,心跳得厉害,直到一股暖流从一只陌生的手传递过来,才渐渐舒缓下来——什么时候我的身边多睡了一个人。
  
  早上醒来,身边已经没人。对面丫头坪的阳光很好。陆续有人拿了盆子去沟边洗脸。记起昨夜雨后插在指挥部办公室帐篷外面桉树上充电的电池,跑过去取。
  早上的空气真好,我去叮当泉坐了一阵。看着脚下的南坝,看着废墟,我知道很多人已经无法享受这早上的空气了。叮当泉是一泓名泉,三国时马藐就喝过它的水,唐时李白也喝过,二十多年前我也喝过。它甘冽、醇厚,像是自然与历史共同酿造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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