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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5·12”使时间和记忆变黑
作者:阿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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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矮墙上的还有南坝小学幸存的两位女老师。陈光荣是我的学生,中午在父母家里吃了饭正走到学校大门口,看见红光一闪就昏天黑地。身材窈窕的黄玉显得沉默。陈光荣告诉我,黄玉的女儿任诗雨遇难了。我不敢问黄玉。我只是看着她,希望通过目光传递给她一点安慰、一点希望。
在朋友老胥为县教育局写的采访稿里,我读到了黄玉口述,摘录如下:
在地震发生的瞬间,我有两份担心:八岁的女儿任诗雨在小学读二年级,我带的五年级二班要在下午第一堂课考英语。我不能准确分辨这两份担心哪个重哪个轻,我只能说,这其实是一份担心。在奔向学校的路上,我先看到我班上的两个学生,他们说同学到得很整齐,听说有几个同学还活着。我哪里还怕什么余震,跟丈夫一口气跑到女儿教室的位置。哪里还有教室!家长在用檩杆撬,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救出了活着的严宇。丈夫怕我受不住刺激,把我扶到一边。好多家长来帮忙,他们用力刨着,手很快烂了!我看他们找来斧头,使劲砍一张拦路的铁皮,救出了四个小孩。我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泪水就不住地淌,心底只残留了一点很渺茫的希望——女儿也许有救……在昏昏沉沉中,不知不觉捱到天黑,有老师来叫我去辨认女儿的尸体。在成排的尸体里,我一眼看到女儿的衣服。我把盖在她脸上的纸揭掉,轻轻抱起她,她的身体软软的,四肢没有明显的伤痕,脸也还算干净,只是鼻子给压歪了一点……我连续好几次晕倒过去……第二天天刚亮,我独自去看女儿的尸体,泪水湿透衣襟!谁能理解年轻母亲失去爱女的滋味?为什么命运把人生中最不能承受的痛楚强加给我?苍天不公啊!在夺走我女儿的同时,竟然也夺走了我的二十一个学生的生命!死去的学生簇拥着我的女儿在我的眼前忽明忽暗,我知道这是幻觉。在我心里,班上的学生和我的女儿同样可爱……在走访家长核实死亡名单时,我和每个母亲抱成一团放声恸哭,流泪人劝流泪人,我哽咽着说:“这是天灾,没法,怨谁也不行……”我没有请假,也没有休息,我坐在地震的废墟前守望这些早逝的生命,我想用母亲和老师的双重名义送孩子们最后一程……
在刚刚搭建好的救灾帐篷前遇见杨山泉,他有些发胖,但模样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其实昨、前天我们已经见过面了,只是各忙各,没来得及摆谈。他不喊我李老师,喊我嗨,直接给我招手,像老哥们儿。记得他是八六·三罗忠孝老师班上的。
我们几个人坐在帐篷外面。林昌斌、田友伦、杨山泉和我。林和田是我当年的同事,也是杨山泉的老师,都有些早生华发。林还是喜欢笑,喜欢打趣。我还记得,林的妻子叫郑君,每次听郑均的歌总会想到她。郑君也早生华发,在林脚边的一个破沙发上睡着了。她睡得多么香甜,林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我暗示林别喊,等她睡。林说,12号地震后郑君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天天折腾,今天又搬又洗。我们坐着,都一个劲地吸烟,几年、几十年没怎么见面,好像也没什么话要说。灾难太大,南坝太惨,有什么好说?在废墟面前,在成百上千的死难者面前,旧情很小。
田和林向我提到杨山泉,说他是南坝的英雄。我有点不解,在我的知识范畴,英雄一词总是与鲜血、牺牲、誓言搭配的。地震过后,杨山泉第一时间拍摄到南坝震后的惨状——废墟、死伤、烟尘、自救,次日黎明起程步行去绵阳,把灾情报告给市政府指挥部,把画面带给市电视台。
对于他人的称赞,杨山泉没有任何的回应,好像那个冒死报灾的人不是他,好像他仅仅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去了一趟叮当泉。
晚上,老胥的爱人王老师又把洗漱用水为我准备在了帐篷外。我知道这些水来之不易,坚持要自己到沟边去洗。老胥又在信用社废墟上等了一天,依旧没有等到有他遇难的同事。
“我们去走一走。”老胥拿了脸盆对王老师说。
月亮没有头天晚上好,朦朦胧胧只看得见路。牛心山下的小沟边已经断水,接到水、没接到水的都陆续在往回走。老胥带我从山腰下到公路。我熟悉这段坡路,二十多年前我时常骑自行车不带刹车往下冲,享受车轮子在鹅卵石上跳荡的快感。大震后的南坝之夜有一种浸透骨头的冰凉;这冰凉与温度无关,一半是未知的恐惧,一半是浮现在朦胧月色里的死亡。
一路上我不停地找话说,以对付从废墟和破碎山河游离出来的亡魂——废墟里可是还掩埋着他们的肉身。
看见有人在公路边洗漱,我们便过去接水。隐约可见观音庙下有一个水龙头,等着好一些大大小小的塑料桶。有人接了水在一旁冲洗。有人在核桃树下说话。水声、说话声和隐隐绰绰的人影带给了我安全感,还有那么一丝温暖和恬静,让我想起夏天麦收后村庄里的情景。很多人都认识老胥,主动为他让水。老胥客气了两句没有再推辞。坐在公路边倒塌的一块石碑上洗漱,我感觉到一种凉透。要不是地震,这样的经历也算是一种田园生活的回归。可此时此刻,我怎么也不能接受、不敢想象。
夜里余震,惊醒后再也无法入眠,与老胥谈起黄玉的女儿任诗雨。老胥记得她,读幼儿园时就在老胥的爱人王老师班上。老胥反复地说,他忘不了她的羊角辫,她的小酒窝,她的大眼睛,她的瓜子脸。
“她天真,可以带给每一个人快乐,她走路跟郝璐妍一样,也蹦蹦跳跳,爱唱《小燕子》。她虽然只是个七岁的小姑娘,但她拿眼睛看你的时候你会感觉到温暖和美。”老胥这么讲,我的眼前也幻化出一个小精灵,她站在漆黑的夜里,只浮现出羊角辫、小酒窝、大眼睛。
“真的不敢相信是任诗雨,像被呼啸而来的子弹射中,感觉心脏流血,全身瘫软……又是一个不能接受的个案。难道又是巧合?一声叹息,再一声叹息……简直就是对自己身心的一种割舍。”老胥坐起身说。
作为文学,也许他说得有些俗套;要是在平常,也许他说得有些空泛,但是作为惜痛,作为对幼小、美丽的生命的缅怀,它是超出文学的心声。
“昙花一现,当你惊艳于她的美丽的时候,她已经凋谢了,或者闭合了,成了记忆,成了疼痛。”这是老胥的原话。
5月20日阴
在南坝还找不到安全感。不是人,是地,是山,是连续不断的余震。在南坝,感觉每一栋欲倒未倒的建筑都会倒塌,每一座山都会崩裂,每一寸土地都会裂陷。
我要走了。灾民住进了帐篷,得到了救助。部队越来越多,驻扎在涪江两岸。大型机械排列在对岸的河滩上。浮桥快合龙了。一切的意义已只在活着的人。废墟依旧,死去的人在里面腐烂。
我在废墟的南坝。七十个小时。
清早,从帐篷出来便没再见到老胥,也没有看见老何。太阳没了,气温骤降。阴阴的天光里透出一些惨淡。去指挥部找一瓶矿泉水路上喝,没找到。想托熟人要一瓶,想一想算了。
去帐篷找老胥道别,只见到王老师。王老师说:“真要回去,你就莫等伙食团的饭吃了,我给你泡方便面。都在说还有强余震,你最好早点走。”
不等我答应,王老师就开始拆面、泡水。
方便面吃得我发吐,没吃完,看见指挥部伙食团开饭了,就过去排队,分到一碗稀饭、一勺盐菜。
一个人从叮当泉下到街上,与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没有言语。早晨的废墟显得尤其沉默。看见的人也都显得沉默。穿橘红色衣服的救援官兵正走在通往废墟的路上。
从街口转进南坝小学,在没有倒塌的教师宿舍楼的通道口拍摄了南坝小学“教师风采”。离开时,我最后看了一眼小学的废墟。
渡到涪江对岸,我没有急于赶路。我在河滩上站了很久。永别了,南坝!这永别不是我与南坝地理关系的结束,仅仅是我与废墟南坝的一种道别。我知道南坝已经消亡。我知道南坝不会消亡。视线从已经变得遥远的巩固梁、牛心山、桐子梁向下移动,废墟、废墟、废墟,最后停在废墟间的空地上——成千上万的军人正在把废墟变成战场——停在小学鲜艳的五星红旗上……别了,南坝!南坝,珍重!
天空愈加阴沉,冷风四起。爬上凤翅山腰刚刚疏通的公路,小跑过百余米长的山体滑坡路段,随处可见夜里强余震造成的新的塌方,清晰地感觉到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荡。我知道,很多时候,我们生命的存毁只在一线。
在旧州老街上遇见一辆摩托车,麻起胆子坐了上去。“平安,上帝保佑!”我在心里为自己祈祷。摩托车通过一个又一个山体滑坡路段,有几次,我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我一再叮嘱师傅慢一点、再慢一点。在一些相对平坦、相对安全的路段,我也找师傅攀谈。师傅姓马,石坎文家坝人,家里的房屋也被地震摇平,所幸人都还好。
摩托车师傅在每一个塌方路段都要踩一脚油门。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阵阵强风迎面吹来,除了寒冷,我感觉到的便是逃亡。
2008年5月21—30日于四川平武
阿贝尔,作家,现居四川省平武县。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隐秘的乡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