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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5·12”使时间和记忆变黑
作者:阿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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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汶川大地震发生时,我在四川平武的县城。由于地震呈线形沿龙门山断裂带朝东北方向传递,距断裂带五十公里的平武县城只是建筑物受损,所幸没有人员伤亡。次日凌晨,得知汶川、都江堰、绵竹、什邡、北川、青川等县市受重创,人员伤亡惨重。尤其北川县城,被夷为平地,被掩埋者上万。13日早上,得知平武县的平通、南坝、石坎、水观等地亦遭受毁灭性地震,中、小学教学楼全面垮塌,人员伤亡过半。地震后在县城的几天,我为不能亲历重灾现场而深感不安和羞耻。5月17日,我随同难民租车到高庄坝,步行两个小时到了南坝。
南坝是龙门山断裂带上的一个镇,也是三国时著名的江油关。唐宋时是龙州的州治,著名的牛心山为唐太宗李世民先父李隆迁墓。1984年—1987年,我在南坝中学教书。在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中,南坝被夷为废墟,牛心山几近崩裂,山顶的庙宇碎为瓦砾。在南坝,我见到了一些幸存者,一些遇难者的家属,一些第一时间爬上废墟的人……听他们讲述,陪他们流泪,和他们一起沉默。
我在“5·12”之后二百个小时开始打这些字。手指还在颤抖。山脉、江河、大地和生命的安稳还没有得到恢复。这不是通常意义的日记,而是惊恐、绝望、虚弱和感动之后的余生。
(此时是5月21日23∶31,又一次强余震。惊恐而疲惫的人们都在抗震棚里睡了,我在平武县政府院子的车棚里摸着键盘打字)。
——作者题记
5月12日
早上起床,依然感觉头晕。昨天输液的效果并不好。去医院前打开电脑,改动了10日写在博客上的诗歌《这个春天》里的一个字。
带了《博尔赫斯谈话录》去医院。八点四十分,冰凉开始流进我的血管。翻开书,继续昨天的阅读,比药液要温暖的另一种真实也开始注入我的血管。
中午吃粉蒸排骨和炒青瓜。午饭后妻进屋午休,叫我两点喊她,她有第一节课。
洗碗时发现窗外光线变得很暗。想起早上输液室外面灿烂的阳光,突生不祥之感——但仅仅是一刹那。
躺在客厅沙发上小憩,感觉冷,抓起旁边一件妻子的外衣搭上,习惯性地捧起昨天傍晚刚从值班室拿到的《山西文学》第五期——上面有我的《生产队》。
没看几行字,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迷迷糊糊醒来,看见妻子从卧室出来。侧目看墙上的钟:差一分钟两点。
在妻子洗漱的声音里再次睡去——昏沉,搁在肚子上的《山西文学》掉在了一旁。
昏沉中,又一次直觉到窗外天光的灰暗,意识里闪过“地震”一词的概念。
两点二十五。是两点二十五吗?听见声音,同时感觉到颤动。意识到地震,且不是一般的地震。飞快地奔跑。开门、择路、转弯,直到站在县政府院内的草坪上。失忆。脚上怎么穿的运动鞋(而不是拖鞋)?是从政府院内的侧面跑进草坪的,还是从前面的窄巷跑出街再从大门进到院内的(侧门上班时总是关闭的。听楼上一位大妈讲,侧门是地震过后她叫保安打开的)?又是怎么开的家门、楼门?为什么没有像平常或者梦中那样感觉到身体的笨重(梦中的逃生不是力不从心,就是迈不开步)?
站在草坪上,地震没有停止反倒加剧了。除了身体感觉,眼睛也能看见大地的颤动:宿舍楼、办公楼都在剧烈抖动、摇晃。从未有过的经历让我惊恐万分,唯一的感觉便是置身世界末日。
大地的抖动继续了很久——两分钟,还是三分钟?
恐惧的极限是,大地如同一口沸腾的油锅,好像我们转眼就要掉进去。
从政府大楼里跑出来的人聚集在院子中间的过道上。县长毛一兵在喊:“大家不要惊慌!”“学校,学校!”我本能地叫出这个名词——学校里有我的妻子和女儿。
地震结束了,惊恐还在。我感觉身体比从珠穆朗玛峰下来还要瘫软,后腰空洞,像是有人取走了肾脏。
我两次进屋:一次去关门,一次去拿照相机。
一路小跑去学校看女儿。街上一遍狼藉,政府街的牌坊倒塌了,到处是建筑物坠落的砖瓦和广告牌子。满街是惊慌的人群,每个人都面色惨白。我自己也惊魂未定,感觉完全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混乱的城市。余震不断,我本能地注意着街道两边的建筑物和电线、电线杆。
有一种隐秘的感觉需要说明——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像是被地震震裂开了,渗透出一种诡秘的难以言说的快感——它或许意味着对生命平淡无聊的日常生活的厌弃。
来到南桥桥头,看见涪江对岸女儿所在学校的教学楼是站着的,松了口气。很多家长都在往学校拥。转身朝妻子所在的学校小跑。
没有看见有楼房坍塌。紧张已经有所缓解。一路拍着照片。裂隙的、檐顶垮塌的建筑物。坠落的钢制广告牌。惊慌的人、惊恐的脸和眼睛。
意识指向远方:什么地方是震中?震级到底有多少?
进入北山小学,两次看见报恩寺万佛阁旁边屋顶被震塌的椽檩和瓦。
妻子带着学生站在操场的古柏下,见到我就问操场的古柏会不会倒下来。看见她和学生都好,我眼睛里满是泪水。
穿过报恩寺杀牛巷,穿过人山人海的报恩寺广场,穿过水果市场。看见有人开始抢购物品。有宣传车开过,发布着抗震救灾指挥部一号公告,听得出是以前的播音员高小兰的声音。滨江广场到处是人,医院已经搬出来,有年轻人抬了被褥占据了明城墙下的亭子。
晚上,传言不断,说震中在甘肃岷县,又说是文县。震级7.8。
5月13日雨
凌晨听到新的传言,震中汶川。不久在收音机里得到证实。
开始传言北川县城被摇平,七千人死亡。
惊恐开始消退,车棚里有了笑谈。平武幸运,平武幸运吗?
早上听到本县灾情:平通镇被夷为平地,中、小学教学楼垮塌,近千名学生死亡;响岩镇死亡三百人;南坝镇没了,中学、小学教学楼垮塌,小学六百学生被埋,中学因为搞体育测试逃过一劫。
传言渐渐有了情节、细节,有了人物、时间、地点:平通对岸的李家坝某某在山上薅草,地震来时抱住一棵大树,顷刻间从几百米高的山坡冲到河坝;水观乡某某在石坎赶集,在地震中逃生时第一脚踩在锰分厂,第二脚就踩在小河对面的健康村;水观马鞍石两夫妇在村子对面的坡上薅草,地震来时坐了一盘“阿拉伯飞毯”,从山这边飞到了山那边;水观乡的某某在山坡放牛,地震来时看见山路上两百架拉锰矿的拖拉机被抛上天空,变成了直升飞机……南坝沙湾有人看见地震时涪江飘扬如彩带,江水倒流几公里;石坎有人看见地震时造成山体滑坡,两山合并,植被完好,泥土奔流如液体……
上午,被人从车棚赶出,只好把被褥和东西搬到了政府大楼门前的平台下。
傍晚,妻子在车棚抢得一个铺位。
我在政府大楼门前的被褥里读《博尔赫斯谈话录》。
夜里听刚从豆叩步行回来的科技局司机老胡讲述平通、响岩、南坝的情况。平通小学:初中教学楼坍塌,师生被埋过半,地震当天从响岩调集挖掘机过来救援,每一次挖掘都能挖起两三具尸体,以至于挖掘机司机不敢再挖。从废墟里救出的人摆在街边,不少人因为得不到及时救治死亡。老胡是地震后从豆叩步行到平通的,在土豆地里睡了一宿。
5月14日晴(当天黄昏打在手提电脑里的字)
天气很好,我却感觉十分疲软。下午有过四次较大的余震,但已经习惯,不再惊慌跑。(此时此刻,抗震棚里收音机传来温家宝总理的声音)。
昨天便开始考虑出发去重灾区。去到鲜血、死亡、废墟当中。我游离的状态却让我不能做出决定。
有关本地灾情的消息越来越多,午饭后坐在树荫下躲余震,听一个从平通救灾回来的人讲灾情:平通初中死亡惨重,整条街的楼房垮塌。地震后是淹到脚颈的尘埃,血浸湿了尘埃。还讲到一个在地里干活的人看见学校倒塌,从山上跑下来,喊他孩子的名字。医院化成废墟,镇上医术最好的医生也被坠落的广告架砸死。救援的人因为看见救出的人没有医药救治而绝望。路过的人听见压在预制板下的人呼喊,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