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一位民办报人五味俱全的生命历程

作者:许水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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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大公报》的特色和长处是文人论政和文章报国,一旦失去这个特色和长处,它也就失去了生命,你父亲那么敏锐的人怎么看不出这一点?
  王:问题就在这里。可是在那样一个环境之下,他要保留和搞好《大公报》的急切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又得到最高领袖毛泽东的首肯,那个时候进中南海多难啊!父亲简直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这种心情是很自然的。
  许:可是财经新闻和国际消息不就明显限制了《大公报》报道的领域、缩小了《大公报》的发展空间吗?也就是说很难采用“文人论政”的方式了,这一点他能意识不到?
  王:有好就有坏,但是主要的是好的一面,他听到的、感觉到的是好的一面,坏的消息他也听到了,但不作为主导的东西。
  许:那他在什么时候意识到“文人论政”这一传统的中断?
  王:我觉得是反右运动让他完全意识到这一中断,在此之前他还抱有一线希望。1957年彻底打碎了他的梦,他知道“文人论政”的历史不可能延续。此前他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只是这时候他彻底破灭了。
  临终口述
  许:在您的记忆中,父亲临终前与您的口述是不是让您认识到他的另一面?
  王:全爆发了,全爆发了。我父亲是1980年5月30日病逝的,当时我的兄弟姐妹都很忙,而我所在的海军工程学院没有什么课程,所以1980年初,我就请了长假去侍候病重的父亲。他当时住在北京医院,这才有机缘详细听了父亲的临终口述,当时感到很震惊。当然在此之前,他话中有话,总是有所流露的,只是没有集中爆发。所以我根本没有料到会发生临终口述的事。他这一生,我印象最深的、也是他最常态的一次就是与他最后的接触,他讲的时候什么都未回避,他一看我录音就制止,说你只要记住就行了。这也不怪他,他自己倒没关系,快要离开人世了,主要是怕牵连子女,怕给别人留下证据,说明多少有点心有余悸。
  许:他不担心给你们子女造成不利吗?
  王:他要让我理解他一生所走过的道路,他关闭得太久了。他说:“如果你要研究《大公报》,现在还不行,20年之后或许有可能。”这是他的预言,他就是想留下真实的历史资料。
  许:您说他临终前说的事让您感到很震惊,能不能把您印象最深的事列出来?
  王:主要还是《大公报》的事,他这一辈子的所思所想所为都和《大公报》有关系,他的《大公报》情结太深了。1949年以后,《大公报》的变迁太大了,没有什么发言权,最终步入日落西山的境地,父亲虽然作了很大的努力,但也无济于事。《大公报》同人流传着一句话:“王芸生不死,《大公报》的阴魂不散。”
  许:看来他想给您留下他真实想法的愿望太强烈了。您本来学的是理工科,从事的是国防科技工作,十几年来却一直专心于《大公报》史的研究。
  王:可以说是临终口述的直接结果。我从小就比较喜欢文史,不大喜欢理工科。1955年,我从育英中学毕业时就面临着选择专业的问题,我当然想按照自己的志愿,父亲当时就发脾气,说“你傻啊”、“你不要命啊”、“学理工多好啊,不牵扯什么是是非非”等等。我还是很听话的,马上就按照父亲的意思改学理工科。我的学习成绩不错,不仅文史的功课好,理工课的成绩也还可以。中学毕业后就保送到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保送完了再进行高考,进军工是很严的。1955年的高中毕业生几乎没有工农子弟,我们班上绝大多数同学的出身都是很差的,我父亲在定成份时被定为高级职员,像我这样的家庭出身能进军校是很幸运的。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海军工程学院担任教学工作。
  
  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岁月跟我讲了许多我听不懂的鲜为人知的东西,我甚至觉得他讲的一些话太反动了。为了弄清他讲述的内容,1991年我54岁就提前退休,专门从事父亲和《大公报》的研究,至今已出版了《百年沧桑——王芸生与大公报》、《一代报人王芸生》、《1949年以前的大公报》以及一些研究性的文章。
  许:想把他讲的东西弄懂是你研究历史的一个动力。
  王:对。赵朴初等老人在看望我父亲时,鼓励我用录音的方式把父亲临终口述的内容录下来,说这些内容是很宝贵的,还问我有没有录音机,他们知道我父亲在“文革”之初曾烧毁了自己的全部日记,所以很关心这件事。有人跟我讲,研究完整的《大公报》还是应该以王芸生为最佳人选。因为他横跨两个时代,张季鸾是1941年就去世的,经历是有限的。
  许:您也觉得有责任来做这件事。
  王:对,但这件事一开始就有难度。随着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系统的口述越来越困难,讲的时候常常语不得体,往往从一个题目一下子跳到另一个题目,逻辑性不是很强的,而是很散很乱的,往往是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每天讲的题目也不一样,我只能按照专题进行归纳整理。我当时听不懂,经过多年的研究,现在我当然懂了。而且我根据他的思路去寻找他的旧著,经常到北京图书馆艰难地挖掘资料,一坐就是一天,还要组织上开介绍信。
  许:能否大概地介绍一下他的口述集中在哪些方面?
  王:生命的最后三个月,他陆陆续续与我谈到一生经历的很多重大历史事件,比如中苏关系、西安事变、《大公报》和国共双方的关系等等。他讲了不少自己的观点,基本上是没有什么顾忌的,但不希望我录音,我只能偷偷地把录音机放在他的床底下,他一边说,我一边录音。
  我本来想把他口述的内容作为王芸生口述历史的系列刊登出来,但结果并不令人满意。《口述历史》只刊登了第一部分,即反苏部分。主要涉及《大公报》的历史和当时的时事,比如有一部分是谈西安事变的,这是他一生中心头的一块病,还有解放战争中的长春之战,他对这些历史事件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搞清楚发生在《大公报》和我父亲身上的历史,就必须要看原始资料,《大公报》的研究有一个优势,就是它有完整的报纸可供查阅。
  许:在这么长的讲述过程中,他的情绪怎么样?
  王:他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情绪,他说:“我的回忆录,我的自传,我看是没必要写了,我那40年的日记,一天也不差的日记都已经烧了。在烧的时候我就决定不写了。”
  “文革”结束后,所有在“文革”中解散的报纸都恢复了,只有《大公报》没有恢复。《大公报》的一些同人从生活上考虑,也受其他因素的影响,基本上都希望恢复这张报纸,并且签了字,也找我父亲签字,可我父亲没有签。他不像解放初期为了保留《大公报》的名字,不惜东奔西跑。他说:“《大公报》是一个历史的产物,文人论政已是明日黄花,已经没有必要恢复。”
  许:我在阅读您父亲撰写并在60年代初发表的《1926——1949年的大公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全然没有洋洋洒洒、视野开阔、气魄宏大的文字风格,有的只是上纲上线的政治批判和夸张了的自我否定,在没写历史之前,有许多铺垫,读后令人叹息!我想,一向为士林所重的政论高手写出这样的回忆文章,正印证了杜甫所讲的“文章憎命达”,不知您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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