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一位民办报人五味俱全的生命历程

作者:许水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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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他在那个年代只能如此,他临终前跟张季鸾的儿子说:“《大公报》的历史不能由我写,我写的那个不算数。”
  父亲临终前已大彻大悟,悔恨自己无论有多大压力,有多么悲痛,都不该写这样一篇“自我讨伐”式的长文,与曹谷冰一起写成的这篇文章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违心之作”,发表在当年的《文史资料选辑》上。他说实在顶不住当时的压力,当时根本不想写,周恩来三次找他,最后一次明确告诉我父亲这是毛主席的意思。这就由不得父亲了。当他写完该文后长叹道:“想不到,《大公报》还是出于我的手而盖棺论定的。”
  他表示太悔恨了,说:“真没想到,在那场围剿《大公报》的战斗中,我居然成了一个可耻的一员。是我自己把《大公报》埋葬了。《大公报》的阴魂该散了。”有一天,话一开头,他就问我是否看过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我说看过。还说,不记得是初中还是高中的语文课本里就有。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朱自清留给后代的是他的背影,而我留给你们的是永远难以抹去的‘阴影’。”
  许:他能够让后人真切地了解他的所思所想,走得比较踏实,老一辈的知识分子有这样的幸运是不多的。他这次跟您长谈应当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毕竟“文革”刚结束,他不能不有顾虑,但对他来讲,说出来是一种解脱。
  王:对,对。他心里憋得很,这是他多年来积攒下来的爆发,是多年压抑的结果,讲到愤怒的时候他会拍桌子,有时候泪流满面。
  许:讲什么问题时出现了拍桌子和泪流满面的情况?
  王:他这一辈子非常不容易。比如他回忆,建国初期,有一次他参加中央统战部召开的高级知识分子会议,是统战部领导作关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报告,是谁作报告他已经忘了,但当时讲的话他记得非常清楚。这位领导说,毛主席教导你们这些人每天起码要看三次自己的屁股,看尾巴是不是翘起来了,如果翘起来就赶快打下去。说到这里,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说从于师于友于兄的角度,他愧对张季鸾,没有为张写成传记。他说:“我是欠债的,我欠,欠季鸾兄一篇他的传记。我答应过他,他也说过:‘芸生,这件事非你莫属了。’”父亲多次动了念头想写,但多少次又不得不放弃了。他流着泪激动地说:“季鸾兄潇洒、儒雅、大度、宽厚,才思敏捷。我自量没有这个文采,应该恰当地还一个真实的张季鸾告之世人。别说这么一个历史人物、时代的俊杰,还要再编排一些‘帽子’给他戴上,这支笔如何忍心下得?”说着说着他拿着一张白纸,连说:“寄给他,寄给他,我的白卷。”
  他一再自责《大公报》是毁在他个人的手里,深感对不起张季鸾先生和胡政之先生。我一再表示不同意他的想法,说再有能耐的人也不行。但他仍然坚持己见,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了。
  许:您当时是不是觉得父亲的经历很不简单?
  王:这不是主要的感觉,最主要的是感觉到这里面有许多委屈和不公。当时对《大公报》的一些评价有失公允,属于无限上纲、乱戴帽子,我当时就意识到必须给《大公报》还以公正。所以我想弄清楚1949年以前的《大公报》,至于解放后的《大公报》我就不想再深入研究了。这个时期的报纸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政治运动,报馆内部也不是平静的,父亲虽然是社长,实际上不能管什么事,也不让他管。
  许:显得比较超脱。
  王:他可超脱不起来,他视《大公报》为生命,他是被迫如此,无可奈何的。口述过程中还有很滑稽的事,在讲重庆谈判期间的一次宴会上,我父亲跟毛泽东谈,说共产党不要另起炉灶。然后,毛泽东回答了一句:“不是我们共产党要另起炉灶,而是国民党的灶里不许我们造饭。”当时的气氛是很和谐的。50年代,这次对话成了父亲的一大罪状,毛泽东幽默的调侃被绘声绘色地描绘成“怒斥”。他说,几乎所有的文章都说王芸生遭到毛主席的痛斥、怒斥、驳斥。但毛主席是在重庆哎,不是在延安哎,他是来拉《大公报》的,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怒斥呢?奇怪的是,后来的电影、电视剧都是这样描述的,极为可笑。他说,实际上,毛主席当时是满面笑容,很诙谐很友好地回答问题的。父亲说这件事时笑了。
  父亲不光劝共产党,对国民党也是如此。他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在国统区传为佳话,就是在复旦大学的讲演中劝蒋介石不要打内战:“一打黄河为界,二打长江为界,三打共产党统一中国。”他后来说,不料让我这么说中了。
  许:他对当时的现实真是很有洞察力。
  王:所以,他谈“另起炉灶”这件事时没有什么压力,挺高兴的。这种情况在整个口述过程中是很少见的。
  
  许:1953年9月,毛泽东在和梁漱溟争论的过程中,重提“另起炉灶”,您父亲赶忙承认。梁培宽在接受我的采访时说,毛梁之争“这样做的结果等于给民主人士一个示范,梁某人的下场是这样的,那你们就看着办吧”。此事想必给您父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毛主席在争论的过程中突然大声说:“当年还有人劝我们不要另起炉灶呢!”我父亲跟我说,毛主席这时候对“另起炉灶”的提法是非常反感的,父亲听后马上就站起来了承认是他说的,很多人误以为主席指的是梁漱溟,父亲这样做实际上有分担梁漱溟压力的意思。他说完后再也没有坐下,一直到散会。这件事的确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临终说:“这时毛主席才是真对我‘怒斥’!我当时心情十分紧张,还不知毛对我如何‘发落’呢。”
  许:这次口述之前,您对父亲的了解怎么样?
  王:没有后来那么透啊!好多事情都不知道,他也从不跟我们讲。我母亲虽然比较了解他,可是没有多少文化,他总体上是很孤独的。
  深厚的《大公报》情结
  许:《大公报》最为世人称道的是它宣称的“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可是在国内社会矛盾尖锐、政治形势复杂、政党对峙激烈的情况下,它要保持“四不”是非常困难的,那么,《大公报》同人在长期的办报实践中能够始终把握这一点吗?
  王:1926年9月1日,新记公司接办《大公报》之始,社长吴鼎昌、总经理胡政之、总编辑张季鸾就以公司名义向公众宣布,《大公报》以文章报国、“文人论政”为特征,以“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为社训。张季鸾在创刊号上发表了《本社同仁之志趣》,提出:“曰不党:纯以公民之地位,发表意见,此外无成见,无背景。凡其行为利于国者,拥护之;其害国者,纠弹之。曰不卖:声明不以言论作交易,不受一切带有政治性质之金钱补助,且不接受政治方面入股投资,是以吾人之言论,或不免囿于智识及感情,而断不以金钱所左右。曰不私:本社同人,除愿忠于报纸固有之职务外,并无它图。易言之,对于报纸并无私用,愿向全国开放,使为公众喉舌。曰不盲:夫随声附和,是为盲动,评诋激烈,昧于事实,是谓盲争,吾人诚不明,而不愿限于盲。”对于这“四不”,我总体上认为是可以把握的,当然绝不是无瑕疵的。不过,1949年以后的《大公报》就不存在是否把握“四不”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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