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一位民办报人五味俱全的生命历程

作者:许水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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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这一段是他人生的重点,我一直在筹集我父亲的文集。他的文章太多,出全集难度大。这本文集大约四五十万字,最典型的是40年代的文字,他的最精彩的文章就是这个时期的社评。解放后,他连文章都很少写了,更不要说社评了。
  许:作为一代名报人,他对新闻记者这个职业有着怎么样的理解?
  王:唐振常先生曾回忆父亲在抗战迁至成都的燕京大学讲课,对新闻系的后生表彰邵飘萍,内容是说做新闻记者要为人民代言,敢于说真话,不怕杀头。说到邵公临难时的细处,活灵活现,“抓到刑场,揪住小辫儿,钢刀一举,咔嚓一声的时候,小子,你要一声不吭,咬紧牙关顶得住,才算得是一条好汉子,一个好记者”。他说王芸老的讲话生动极了。
  父亲曾说:“我是一个从事言论的人,常随国家之忧而忧,国家之喜而喜。在这个大时代,我自然也忧深而喜浓。”他认为,真正的记者代表的是真理与正义。一个能恪尽职守的新闻记者,须具备几种异乎常人的条件:第一,“须有坚贞的人格,强劲的毅力,丰富的学识,明敏的头脑,热烈的心肠,冰霜的操守,发扬‘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的勇士精神”。第二,“对新闻事业有浓厚兴趣。报纸是现代历史,新闻记者是替现代做历史的一员。因此,对时代应有一种独立的观点和立场”。第三,新闻记者要具有“是非之心,羞恶之心,恻隐之心,奖善惩恶逾法官,济弱扶倾如义侠”。第四,“不锦上添花,尤其不要为少数‘要人’虚张事实,新闻记者最忌阿谀谄媚”。
  许:《大公报》对中国新闻事业做出了历史性贡献,总结和回顾1949年以前《大公报》的发展史,您觉得它最可贵的品质是什么?
  王:我看应该是它始终坚持的爱国主义的立场。爱国的方式是“文章报国”,就是要忠于国家,忠于人民,要真实地记出你所见到的事,勇敢地说出你心里的话。敢说、敢做、敢担当,是自由人的风度;敢记、敢言、敢负责,是自由报人的作风,这就是新闻人的职责。他们这样一批人基本上都做到了这一点,他们所说的爱国是广义的。
  郁闷而寂寞的岁月
  许:现在我们再来关注他在解放后的生活状况,我感觉他对共产党执政后的形势肯定有不少困惑的地方。
  王:起先他对形势还是有乐观的估计的,但到了反右运动时,他很不理解,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有一次,他悄悄地跟我说,储安平发表“党天下”的言论真是够大胆的,实际上就是这么一回事嘛!从此,他很少说话,实在憋不住才流露一点。
  许:他是不是从此变得时时、事事、处处小心?唐振常先生在《川上集·王芸老十年祭》中说,自己不理解一向不愿屈居人下的王芸生,后来竟“奇怪”地变得学会了十分地隐忍。唐追忆说,即使到了1979年,与唐谈起“可以装上扩音器公之于众,毫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事”的内容,王芸生也还是放低声音,关上房门,“谨小慎微,与往日全然不同了”。这应该被视为典型的双重人格。您有什么需要进一步补充的?芽
  王:他当然变得十分隐忍、内敛,这完全是客观形势造成的。作为一位大手笔,他基本上不写文章,在家也很少议论政治上的事情,有时会很偶然地露出一点,给我的感觉是很郁闷,完全没有自己的独立人格,真正是寄人篱下啊!有一阵子研究韩愈、柳宗元一类故纸堆里面的人物,那也是十分小心的,就这样还是引来了麻烦。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吴晗,文革期间还追查他和吴晗的关系,实际上他和吴晗没有什么关系,一点芝麻大的事情就给你瞎牵连,这类猜疑株连之事他见得多了。
  父亲说:“别说是大的政治运动,就是经常性的政治学习,也不会放过对《大公报》的批判,并不断启发我进行‘自我批评’。”“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脱裤子割尾巴”、“剥画皮”、“撕伪装”、“脱胎换骨”、“刮骨疗毒”、“连滚带爬也要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母亲对我说:“这些个年月,你爸是经常带着个铁青的脸回家。不用问,又挨批了。”
  有意思的是,他的确有一度表现得十分虔诚,文革时期,已经戴上牛鬼蛇神帽子的他,还要去跳“忠字舞”呢!
  许:他是从内心的意愿,还是出于客观形势的压力才这样做的?
  王:他自己跟我讲,他有一度认为中央宣传的和毛泽东的做法是很对的,后来他潜心于马列主义的研究,买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真是认真看啊!作了许多笔记。
  许:1949年后,《大公报》在大陆虽然存续了17年,但经营业绩起伏不定,社会影响逐渐下降,您父亲更不可能全身心地致力于报社的发展,一张有声有色的全国性大报落到如此境地,用“悲凉”来形容您父亲的心情大致不差吧?
  王:非常悲凉的,1957年之后,他对《大公报》的编辑工作几乎是撒手不管了,成了可有可无的人物。从1957年到1966年被打倒为止,愿意去上班就上班,不愿意去就不去。但他这个人很认真,经常是按时上下班,虽然去了以后没有任何实际工作上的事情,主要是写回忆《大公报》的文章,并借阅1949年以前的《大公报》,否则怎么批啊!
  母亲有一次跟我们子女说,你们看看,你父亲今天回来一脸煞白,不知道又在报社受了什么气了!后来知道是他叫报社的一个清洁工打扫自己的办公室,没想到这名清洁工指责他:“你自己不会打扫啊,老反动!”这还是他在当社长的时候,他很不是滋味。他的心情非常压抑,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大公报》副总编辑孔昭恺回忆,以前,报社的员工一听到芸老的皮鞋声,整个楼上楼下顿时鸦雀无声。这个反差太大了。
  许:承受这么大的心理落差,对他来讲实在是很困难的。在谈到这样的历史变迁时,他是不是特别后悔?
  王:是的,当然他没有讲过他不应该北上,但实际上他是反悔的,我是这么看这个问题的。他临终遗言中的意思也是他不应该北上,也不应该去台湾。留在大陆之后,他没想到个人能力的发挥很成问题,没料想到一场政治运动接着一场政治运动,花样太多了,折腾个没完,让他应接不暇。
  许:上级决定您父亲不参加《大公报》编委会,以便专心于历史研究,他当时有什么反应?
  王:他当然只能接受这个结果,没有被打成右派,他已经感到很荣幸了。他觉得不写更好,写了还会惹麻烦,写了会被改得面目全非。
  许:让他搞学术研究,对他来说是不是一种解脱?
  王:是有解脱的成分,他从此就停下了那双写时事评论的手,去写一些无关紧要的历史文章,那也是很少的。
  许:就是被整个社会边缘化了。
  王:按照现在的说法,是这样的,通俗地讲就是靠边站了。
  许:1957年6月,正当反右运动风起云涌之时,周恩来却嘱咐您父亲抓紧整理旧作《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这是不是一种保护性的措施?这种整理何以20多年都没有大的进展?
  王:哎呀,这个倒不清楚,我还没有从你的这个角度考虑问题。不过,周总理提出这个希望完全是正面的,当然只是提一提,并没有做什么安排。父亲自己也认为这部旧作有许多缺陷,需要补充,他做了资料上的准备。我觉得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他根本没有心思做整理工作。
  许:解放后相对寂寞的岁月里,与他交往的知名人士都有哪些?与《大公报》旧人的关系如何?
  王:文革后期,与他交往的知名人士有杨东莼、赵朴初、胡愈之等人,跟他最好的是友谊医院院长钟惠澜。50年代至70年代,由于可以理解的时代原因,他不大与人交往,与《大公报》旧人的来往是很有限的,也是有顾虑的。只是与曹谷冰之间的关系比较密切,两家住在对过,又一同写《大公报》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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