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一位民办报人五味俱全的生命历程

作者:许水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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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解放后从来不提胡适,很奇怪,我后来想想他是对的。他和胡适相当熟,有长期的交往,可以说是至交。他要提自己和胡适的关系,那就只有更深地陷进去了,因为胡适当年是第一号反动分子。
  许:他对绝大多数《大公报》旧人的悲剧性结局有什么看法?
  王:他对非常年代发生的事情了解得是很有限的,详细知道得不多。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芝琛,你知道吗,翦伯赞夫妇双双自杀了,我是听别人说的。”他在这时候更多的是惊讶。他的评论都在最后的录音里,他估计自己快不行了,没有多少时间了,才敢那么大胆地说话。
  《大公报》人,无论其立场是“左”还是右,解放后的结局都比较悲惨,各家都有一场悲剧。
  许:他虽然不能回避各式各样的政治运动,可是同《大公报》的同人比起来,他的境遇还算不错。
  王:这倒是事实,他除了在文革中挨斗外,其他的时候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就是被批斗时,还有长条凳坐着。
  许:您父亲解放后跟共产党的高层有来往吗?
  王:有一点。他是一届到五届的全国政协委员,他在党内的联系人是杨东莼。杨虽然是共产党员,但思想上跟我父亲完全是共鸣的。政协搞一帮一活动,党外民主人士都要由一位共产党员进行帮助,叫“一对红”,我父亲就是杨东莼的帮扶对象。反右运动期间,杨告诉我父亲,你为什么已经定上了右派又给拿下来,那是毛主席救了你啊!主席就是一句话,《光明日报》、《文汇报》的人被打成右派了,就剩一个《大公报》,放他一码吧!本来都准备批斗了,突然就停止了。这种戏剧性的事情在我父亲身上发生了好几次。1972年9月,在准备接待日本田中首相时,毛泽东让秘书找来当年由总编辑王芸生编著、并于1934年出版的7卷本《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作为参考材料阅读。9月26日,毛泽东在会见田中首相时,突然向在场的周恩来讲,应该让王芸生参加接待活动。周恩来满口答应,并抓住这一机遇,指示有关部门尽快做两件事:一是安排王芸生参加9月30日的国庆招待会;二是在对日友好交往中适当安排王芸生参加。此时尚是文革期间,父亲正在北京车公庄一隅的“斗私批修”学习班接受“劳动改造”。周的指示如同突如其来的“特赦令”,父亲的“劳改”生活也随之结束。
  许:这次解放之前,他的生活状况是怎样的?
  王:父亲临终前,竭尽全部精力投入《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的修订与再版。他临终前曾说:“这部书使我多活了好几年。”因为文革爆发后,他一下子由国家7级干部待遇变成每月生活费12元,所有的银行存款和仅有的一点稿费也被冻结,伙食除窝头、馒头、咸菜和水熬白菜外,已无吃别的可能。他晚年患肝硬化跟长期清贫的生活状态是有关系的。“文化大革命”对他的冲击不小,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要按时去看革命群众揭发批判他的大字报,并且都要记录下来,定时开批斗会,说他是“反共老手”、“老反动派”、“狼心狗肺”等等。为了不牵连他人,他经常说:“《大公报》一切反动、反革命的文章都是我写的,或是我授意写的。”就是在这样的政治压力下,他把珍藏多年的日记全部烧掉了。不久在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后来在永安路《大公报》门口扫地,趴在地上拔草。整父亲什么问题呢?还不是老调重弹,完全是以牛鬼蛇神对待的,跟别人所不同的是他没挨过打,很奇怪!我那时候在旅顺的大连海军工程学院,被打成反革命,所有的行动都受到限制,并被要求每隔两三天就看一次革命群众给我写的大字报,有百分之八九十跟我父亲有关,说我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孝子贤孙”,我连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文革初期,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我准备第二天去的,海军工程学院突然公布了一份名单,说为了保证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绝对安全,这些狗崽子都不能去北京,我的名字也赫然列在其中,这件事情对我的打击非常大。哎,我都不堪回首!我知道他也是过不了关的。
  许:您是不是觉得1949年以后,您父亲整个地换了一个人?
  王:我大哥跟我说:“小弟啊,你注意到没有,爸爸解放前后好像是两个人。”他因为年龄大一些,体会最深。解放前,父亲的家教严厉极了,威严得很,我们吃饭只能吃跟前的菜,不许咂嘴巴,否则就是一筷子打过来,脾气很大。在重庆的时候,他一般在上完夜班后睡觉,我去他的房间时都是蹑手蹑脚的,有一次不小心碰倒了东西,母亲都为我冒汗。我和哥哥在上海租武侠小人书,他知道了拿起拐杖就打,指责我们兄弟看不三不四的东西,就这么厉害。解放后对我们的态度完全变了,变得和蔼可亲。
  许:从日常生活的这个变化看,解放前他活得比较洒脱,解放后收缩了。
  王:收缩了,没有他说话的地方。他对我们家人很好。我有一件小事始终忘不了。60年困难时期,父亲每月有半斤“特供”小笼包子票,可到政协餐厅去吃。有次我探亲回家,一到家,父母亲就催促我去吃,他们说,好容易攒给我的,不要过期了。那天,父亲陪我去吃,两笼小包子一上来,父亲就催促我吃。太好吃了,我一下子把两笼小包子都吃光了,竟然忘掉坐在对面的父亲一口未动。我抬起头来,望着父亲说:“爸,你怎么没吃?”他连忙说:“我有得吃,你吃,你吃。”这桩事已过去多年,我想起这件事情鼻子就酸酸的。
  许:他自己变得谨小慎微,有没有告诫你们孩子也要这样做呢?
  王:没有,他认为我们子女有的已经加入中国共产党,是有组织的人,不需要他提醒什么。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无论是恋爱婚姻,还是升学、就业都不参与意见,采取大撒手的态度,并以此奉劝母亲。他说得还真有道理,因为我们之中有好几个人的恋爱对象都须要经过政审,由组织批准。但有例外,就是前面讲的他反对我报考文史类大学。
  我确实没想到他会在临终前讲那么多。1947、1948年倒是跟我们孩子讲过他是怎么自学成才的,我妈希望他讲这个,好激励我们努力学习。1949年以后,他根本不说自己的过去,《可耻的长春之战》还是我看了他回忆《大公报》的文章之后,回家偷偷地看到有关的材料才知道的。
  许:在为人处世方面,您父亲给您有什么直接的影响?
  王:在这方面,他跟子女系统地谈过,但更重要的影响是他以身作则。他对人对事都是很认真的,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办,善始善终,守信用。在教育子女上,他在两个时代的表现不大一样。解放前,我哥上大学,我姐念高中,都在重庆,那时候父亲很有名,他一再嘱咐哥哥姐姐,一定不能拿爸爸说事,对他们学习上的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到解放后我们读书的时候,他没有这样的嘱咐和要求。我家不是富裕的,父亲的生活也是相当俭朴的。我从小尽穿哥哥穿过的衣裳,记得有一次过春节穿了一件新衣裳,我就在《大公报》的院子里满处跑,高兴得不得了。解放后,他给我的信都是非常简短的,无非是你妈的身体很好,我的身体也不错,你不要挂念之类的话,连学习上的事都不过问。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许:从您的观察看,父母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王:父亲飞黄腾达也好,关“牛棚”也好,我母亲始终是关怀备至,用现在时髦的话就叫“执著的爱”,长期的熏陶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沟通,我父亲说她是一个朴素而伟大的女性。我们家子女多,父亲又忙,家务全靠母亲操劳。母亲的理解和付出,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排解了父亲的压抑和寂寞,支撑父亲度过艰难的岁月,他们之间往往还会开一些玩笑,我们几个子女也没有一个与他划清界限,家庭生活是很温暖的。据我所知,一些人的死与家庭有很大的关系,在外面挨批挨斗,回到家来能不能感受到温暖,实在是太重要了!我父亲那么郁闷,为什么没有走上自杀的道路?原因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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