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哀莫大于心不死”的胡风

作者:许水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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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怕的株连
  
  许:解读您父亲的文艺思想,我们知道他一直强调反封建的重要性,更多的人是到“文革”结束后才认识到反封建的使命仍然没有完成。许多学者对胡风事件的定位就是建国后第一桩重大的文字狱,其株连之广泛、迫害之酷烈、手段之卑劣,都是令人触目惊心的。对封建时代文字狱比较隔膜的当代中国人来讲,胡风事件正是他们理解文字狱这一历史现象的最切近的样本,许多手法、方式都是有共性的,只不过胡风事件裹上了一层冠冕堂皇的“革命”的外衣罢了。
  张:这是不言而喻的。胡风事件前批《武训传》、俞平伯、梁漱溟等,只是因为文字和言论受到批判,都没有到“狱”的程度,我父亲的这个事件是第一桩文字狱,所牵连的人数是前所未有的,并且还不给你辩白的自由,没有你说话的机会,明确告诉你就是要“舆论一律”。从1952年舒芜发表文章开始,到“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三批材料”的公布,父亲已经没有申辩的权利了,他在几次座谈会上的发言都被别人说成是态度不好。父亲的冤案与封建时代的文字狱的确是有共性的。
  许:您父亲自己对这起文字狱有什么评论?
  张:他自己没有这么定位过,他处在一心忠于党的这个位置上,就不能说这是一起文字狱,对不对?
  许:他在家乡的亲戚受到冲击了吗?
  张:我大伯的独子是蕲春中学的高中语文教师,结果蕲春县的所有语文教师都受到了审查,看是否受到胡风文艺思想的影响。实际上,他20年代就离开家乡,自1937年抗战时才回到家乡,这以后一直没有回去过。
  许:您父亲的一些好友及其家属,以及许多被无辜株连的默默无闻者,在那场悲剧的巨大阴影笼罩下,长期蒙受不白之冤,遭受极为痛苦的磨难,会有不少悲剧色彩很浓的例子。
  张:的确如此。据1980年7月21日《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的复查报告》:“在全国清查‘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中,共触及了2100人,逮捕92人,隔离62人,停职反省73人。到1956年底,绝大部分作为受胡风思想影响予以解脱,正式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的78人(内有党员32人),其中划为骨干分子的23人。到1958年给予停职、劳教、下放劳动处理的62人。”实际数字远不止此。当时有一些人受到审查是莫名其妙的,比如我父亲的日记中写了今天开会遇到了某个人,这个人马上就要受到审查。每一个骨干分子,跟他接近的,受他影响的,又要牵连到好几百人,有些人的结局是很惨的。到1980年第一次平反时,我们才了解到这些具体情况。有的受冤者没有得到平反,就给我们写信,要求我们帮助解决,我们有什么解决办法呢?所以只能转到全国政协的信访部门予以解决。
  例如,被定为“骨干分子”的张中晓本来就有肺病,身体不好,动手术时被切去了几根肋骨。他是1950年才与我父亲有通信来往的,他好学、爱思考,观点也比较激烈。他被关在监狱里,吐血,后来保外就医。在乡下,没有收入,背心破了剪了一半当裤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省钱买书,在笔记本和报纸的边沿上写读书笔记。“文革”期间,不让他在家里养病,就让他干体力劳动,他最后是又累又病悲惨地死去的。
  阿垅是死在监狱里的,患的是骨癌。他生前最惦记的就是他的独子。阿垅被抓的时候,这个孩子只有八九岁,阿垅的妻子老早就去世了,孩子身边没有什么亲人,是天津市公安局派人照料孩子的生活。阿垅想念孩子,却始终没能见到,太苦了。他被判刑12年,本来快到期应该释放的,可是因为是“文革”期间不能释放,1967年去世时刚刚60岁。监狱里命令不许留骨灰,总算有一个好心的看守找个箱子,把他的骨灰埋在墙边上。平反时,阿垅的儿子才找到骨灰安葬了。朋友们总想给他出文集,最近还在抓紧这个工作。2007年是他的百年诞辰,我们想给他组织一个纪念会,这些方面的事情现在就要靠我们这些后人来联系和做了,这是我们的责任。
  还有很多人连骨灰都没有留下,像方然是“文革”期间自杀的,都不知道发生在什么地方,反正是出去了就没回来。还有许多人的子女因为受到刺激而精神失常的,如绿原被说成是美蒋特务,他的小女儿到青海插队,当“赤脚医生”,跟当地人结了婚。1977年4月,《“四人帮”与胡风反革命集团异同论》一文发表,再次诬陷绿原是美蒋特务。1980年平反的时候,沈醉在回忆录中还说绿原是中美合作所特务,后来打官司,沈醉不得不在再版时取消了有关的内容。可就这一笔,小女儿被迫离了婚,以致神经失常,几年病才治愈,重新成了家。彭柏山的一个女儿也得了忧郁症,有病的母亲还要管她的生活。母亲去世后主要靠姐妹们帮助。
  
  路翎被捕时,夫人余明英带着分别只有10岁、8岁、4岁的3个女儿艰难度日。1961年,路翎在监狱得了精神病,被送到安定医院保外就医,出院后在家里呆了一年多,以后他又写申诉表示不满,就又被抓到监狱里去了,病了又让他出来,没有工作,靠在街道上扫地养家糊口。夫人在街道办的麻袋厂上班,只有很少的收入。3个女儿很聪明,却不能正常地学习和工作。刚平反时,家里的状况非常差,真让人看不下去。路翎是1994年因为脑溢血突然去世的,他去世后,剧协给余明英每月200元补贴,生活非常艰难。我们很关心和同情她们的处境,但有时候也感到无能为力。
  自杀的有好几个吧,我曾经编过一本《我与胡风》的书,里面有不少这样的内容,那书里主要是榜上有名的“胡风分子”,是与我父亲真正有联系的。
  许:这么说,您和许多胡风分子的后人有密切的联系。许多家庭都是悲剧命运的承受者,我发现您还是比较乐观的。
  张:那倒说不上,我们总是这么艰难地走过来的,神经不是那么脆弱的。正如你所说的,许多胡风分子的家庭都经受了各种各样的悲剧,但我们这些子女还是很争气的,为家里付出了很多,没有任何怨言,这一点是很明显的。大家虽然并不是搞文艺的,但为了整理父辈的文字,还是努力克服困难来做。
  许:有没有特别典型的例子说明完全是捕风捉影的,特别能反映文字狱的特质。您说的这些人与您父亲之间真正有生活中的交往,或者有文艺上的共鸣。
  张:父亲在重庆时期办《希望》,有一个人用化名给我父亲投稿,写的是一首小诗,父亲在《希望》上采用了,又编入了诗集,父亲并不知道他的真名。到1955年的时候,有关部门还真在重庆找到了这个人,把他打成“胡风分子”,审查了好久,这个人后来的遭遇当然不会好。我母亲写童话长诗《小红帽》,给她当责任编辑的一个女同志,是北京少儿出版社的,也受到好几个月的审查。我家到北京定居时,在地安门附近买了一个小院,小院需要修缮,父亲回上海料理搬家的事情时,就托付卢甸的侄子卢江帮助照料,监督工程进度,结果他也受到株连,被发配到河北去,平反以后才回到北京。
  许:“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觉得舒芜和阿垅、吕荧两种不同的人生经历正是对这句名言最好的注解,有时候让人感到不公平,阿垅、吕荧的结局很悲惨,舒芜的命运相比就要好一些,您是怎么看的?
  张:不能说不公平。对舒芜的问题,是非自有公论,现在虽然有些人替他辩护,那没有关系,人心还是很明确的。
  我不认为舒芜的命运就相对要好,起码他在良心上还是背负着十字架的。如果晚上睡不着觉,他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他从发表《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文开始,就给路翎、吕荧一下子,后来路翎始终不能原谅他。90年代初,我编了一本《胡风路翎文学书简》,先整理路翎的信,整理完让他核校,看的时候,他把凡是写到舒芜的地方全给划掉了,他不愿意承认与舒芜有这么一个来往。我委婉地向他说明,这毕竟是事实,还是留着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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