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致雪弗莱
作者: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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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天上正在下着雪,窗台上放着的那盆石榴很快就被雪花包裹起来,剩下一颗红得太过而发黑的果实在细小的枝条上战战兢兢地悬挂着。从我们的父亲离休那年开始,家里盆栽石榴所结的果实就不再有人摘了吃。依据大家的记忆,起因是父亲同母亲的一次争吵。那一次他们争吵时,父亲恶狠狠地告诉母亲他的心就像这只石榴,外表上有皱有疙瘩里面却是一颗颗珍珠。我们当然不会将石榴看成是父亲的心,但我们看到石榴就会想到父亲的心,所以我们在心理上对它产生了敬畏。由于没人吃石榴了,父亲干脆就将别的小果去掉,每年只留一只最大的果实让它自由地生长着,直到来年的春风将其扫入花泥之中。这棵石榴成了家里众多盆景中惟一有名字的,父亲叫它一心一意。这个名字比他给儿女们取的名字都好,在我们的名字中只有小妹的名字还能说得过去,她出生时父亲在黄梅县小池镇搞社教,父亲便给她取名为刘小池。同小妹一样,我们的名字是与父亲受组织派遣而工作的地方紧紧联在一起的。可惜我们没有小妹那么好的运气,我们出生时,父亲呆的那些地方地名都是惨不忍睹,所以我们的名字就成了我们身上最丑陋的东西。身为男人名为婆墩,身为女子名叫大埠,这就是父亲赐给我和大姐的名字。妻子和我相恋时好几次提出过分手,原因就是我的名字太难听。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妻子只叫过一次,那还是我们在屋外相吻时被便衣当成了渣滓一类,便衣要我们互相说出对方的姓名。妻子在一张纸片上写出我的名字,便衣不认识那龙飞凤舞的字,连问三遍妻子才无奈地叫了我一声。父亲只叫儿女们的乳名,但他坚决不让我们擅自改名,我们也没有自己去改了它的勇气。
雪越下越大,心一样的石榴在白茫茫世界里更加红艳。孩子们都在外面打雪仗,屋里只剩下几个沉默的男人。父亲要我们到外面去看看雪景,这样的大雪有几年不见下了。我们没动。父亲不得不明白地说他要打个电话,请我们回避一下。
有了雪,天黑的速度要慢许多。看不见屋里父亲的神态,电话打了二十分钟,也没见他转过身来。亮晃晃的玻璃隔在中间,那身影宛如一座雪雕。
大雪将我们返回城市的时间毫不留情地改变了,与山外联系的电话线也中断了。在外贸局大院门前的公路上,只要有时间去溜达,总能看到一些不相信这年头还有大雪封山的事发生的人,坐着车去又坐着车返回。这些被雪山挡回来的人,个个都成了骂街高手。如果所有的车都不能通过倒也无话可说,实际情况是县里的几台高性能公务轿车竟能一溜烟地越过冰山雪岭。多数人正在承受的艰难成了这几台车上乘客的风景。我们也是可以走的,大姐夫通过县财政局联系了一台巡洋舰。这种车的性能之好连家里的孩子都知道,他们说这下子可以去爬珠穆朗玛峰。
就在我们开始准备回城的东西时,我们的父亲站在卧室门口冲着母亲说,你来一下。
隔着门母亲同父亲争了几句,出来后母亲告诉我们说,你伯要你们不得使用县里的小车,要走只能坐公共汽车。
一个新年派对在武汉等着我,这是年前就同朋友们约好了的。当时大家都认真地说除非死了决不缺席,到时谁不到就给谁送花圈。我们的父亲通过母亲发布政令以后就不出他的卧室。离休之后的父亲就是这样管理着这个家,他只管颁布什么,具体操作全是母亲。如果有会议纪要和红头文件之类的东西在家里上传下达,父亲的作派同离休前就没有区别。母亲叫我们别同父亲拗着来。我们知道父亲的决定不可违背。既然不让白坐公务车,我便要租那台巡洋舰。母亲将我的意思传递进去,又带回父亲的批复。
我们的父亲说,是老刘的儿子就将租车的钱送到供销社王伯伯家去。
这话被母亲模仿得惟妙惟肖。母亲又用自己的话说,别理那个老东西,你挣点稿费也不容易。
大姐一向听不得母亲称父亲为老东西,一50 中篇小说
听这话她就会附和。大姐叫我们别管父亲,将动静弄轻一点,一出门他想管也管不了。大姐的阴谋本来已接近成功,但是小妹的女儿出卖了我们,她不想这么早回去做作业,便假装向外公告别,让我们的父亲及时察觉了这场近乎政变的行动。
外面还在下着雪,我们的父亲从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屋里走出来,他牵着那个出卖了我们的女孩的手一声不吭地站在风雪中。他只穿着一件羊毛衫,一会儿工夫便咳嗽起来。这时候我们哪敢再有偷偷溜走的念头。一个个忙不迭地打开行李,等着大姐去将父亲请回屋里。
巡洋舰在风雪中孤独地向远处漂泊,我们的父亲眼里露出两道闪着青光的剑锋。我们戴罪立功一路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供销社王伯伯的家。
王伯伯家的春联很特别,红纸上没有写字,全是贴上去的各种单据复印件。横批是一张癌症诊断书,上联是供销社所欠王伯伯离休工资的十几张欠条,下联是王伯伯欠下医院各种医药费的借据。门外有个老人在将剑锋舞得嗖嗖响。我们上前叫了两声王伯伯。王伯伯收了剑却不肯收我们给他的拜年钱,他说他同我们的父亲老刘是一个脾气,这辈子就交给组织了。
我们带回王伯伯的话,我们的父亲听了还没说什么,母亲先说,这话也不知是谁学谁的。
大姐在一旁说,幸亏伯在外贸局,要是也在供销社那就惨了。
母亲说,不是你伯当家时尽赚了几百万存在银行里,哪有现在的稳当日子过。
我们的父亲干脆不做声了。
那几天,我们的父亲极少说话,要说话也是找孩子们。冰雪消融时,父亲心里的秘密终于暴露出来。他去找老徐的那一天,组织派到县里的负责人乘着专车带着老婆孩子还有岳父岳母从大街上经过,被手持三尺青锋剑的王伯伯拦住。负责人的那辆奥迪在县城的百货商店门前被拦截了四个小时。王伯伯要他将车后的后备箱打开,让县城里的公民们看一看里面装的是些什么东西。县城里稍长一点的人都知道王伯伯,当年他曾抱着炸药包炸开了县城的旧城门。大家也都等着看王伯伯怎样弄开这比城门单薄的后备箱盖。天黑时,一个叫老刘的人将一把刚配好的钥匙从人缝里递进来。王伯伯用它在奥迪轿车屁股上一捅,后备箱盖便开了。几十瓶用各种方式包裹着的茅台、五粮液和人头马在瑟瑟冷风中一下就熏辣了人群的眼睛。讲述经过的人说,在这座县城里只有毛主席死的时候曾经这么寂静过。那么多的好酒似乎一下子将所有的人灌醉了,县城在刹那间成了一座死城。很久之后从天上飘下雪花一样的声音:没什么,还以为里面装是海洛因和美元哩,这已经是好人了!王伯伯一直在数那些酒瓶,最终确认是七十四瓶半,因为有一瓶已开了封,不知被谁喝去了半瓶。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所有在场的人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个个默默不语地离开了那台奥迪轿车。王伯伯也是这样。多天后作为一个听众,我都感到有嗖嗖的寒气在脊背上冰凉地上下蹿动。
配制那把钥匙的老刘一定是我们的父亲,他被贬到县汽车修理厂的几年中,学会了这些雕虫小技。大姐仍在使用父亲那时亲手给她做的一枚外形是一只小鹿的不锈钢钩针。不锈钢是最难加工的,一把普通的钥匙当然不在话下。
被雪封锁的道路终于通畅了。县城里的车站本来就小,大雪之后便更拥挤了。父亲跟着我们到了车站,有熟人夸他教子有方时他一点也不见高兴。车站里人山人海,却极少见到县里头面人物的子女,而车站外的公路上一辆辆小汽车跑得比平时还欢。
4
有雪的春节是很常见的,孩子们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给合家团聚的时刻增添了许多快乐。只要有雪,只要有孩子,地上就会有雪人。我们家的孩子花了三个小时在院门口堆起一座真人大小的雪人,他们还将他们的爷爷拉到雪人旁边比高低。
离家的那天,雪人已没有先前的粗壮了,它正在一滴滴地化作水溶入大地。我们的父亲对孩子们说,他们这些老家伙一生就像这雪人,不同的是他们身上溶化出来的是一滴滴血。
小妹的女儿发嗲地在爷爷身上找着血的红色。她只找到一只很大的伤疤。
在嘈杂不堪的车站我们的父亲要我们好好做自己的事,在外面就别老惦记家里,他这辈子都快盖棺论定了,没什么可以不放心的。母亲的话同父亲完全相反,她要我们有空多回家看看,没空就定期给家里打打电话,她感觉到父亲今年春节过得有些不同以往。她还要我同堂叔刘声明联系一下,不定哪天父亲突然心动同意续家谱时,不至于被动。公共汽车上的人早已超载了不少,再不上去就找不到可供挤进去的缝隙了。父亲向我们伸出了双手,握手时父亲仪态大方神情自若,我们心里却不对劲,一时糊涂竟不知此刻的关系是父子还是上下级。
看见父亲握着我们的手不放,母亲在一旁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返回武汉的途中,公共汽车受尽了那些轿车的嘲讽,它们像风一样将笨拙的公共汽车拉得远远的,轿车们的后备箱里东西放得太多,那样子极像城市霓虹灯下,沿街撅起屁股摇摇晃晃学猫步的身份不可捉摸的小姐。
武汉重新出现在我的日常起居里。武汉那副样子天天都在过年。这是十八叔那天从武汉坐车赶到家里时对我们的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在武汉还有一个父亲毕其一生决不与之来往的十一叔刘声东。这个名字最早是从爷爷那里听到的。爷爷在家里提起这个名字的次数也不多,非得提到时总是小心翼翼不让父亲听见,尽管那样的时刻总是只有我或者加上爷爷养的那只大黄猫。十八叔好像知道这一点,他在我家时逮住机会三次同我说起十一叔。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十一叔在这个城市的南岸武昌拥有一家名为紫貂资产可观的公司。紫貂公司大名鼎鼎的原因不在于它上了交易柜台,也不在于它的经营项目,成就它的名声的是这家公司背景的神秘。十八叔说他这次去武汉时,在十一叔公司的洗手间里,碰见一个很像总在电视新闻里发表讲话的人。十八叔幸灾乐祸地说,那人平时一脸的威严,没想到他往裆里掏那臊肉的动作同乡下人一个样,还将最后的几滴尿滴到自己的皮鞋上。十八叔并不崇拜十一叔,十八叔爱说十一叔的样子就像爷爷脚边的那只大黄猫。爷爷去世之前,用他一生中最后的一点力气告诫十八叔,将来家谱如能写成,一定要写上十一叔当年是怎样出卖我们的父亲的。